“我現在算是什么樣的狀態呢?死,還是活?”
我仰著頭,身后是陽臺冰冷的瓷磚,幾只灰黑肥圓的鴿子從附近的樓頂上飛過,晚春將夏的空氣中黏著灰、混著水,云高而少,三三兩兩一縷縷,看起來郁郁寡歡,還不想擲下雨珠。
我看到雙層玻璃窗上映照著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重疊著,呆滯著,它們平靜灰暗,無神且頹然。
“對于社會來說,你已經死了?!笔拐叩纳陈┢届o的立在空蕩蕩的桌面上,一動不動,“但對你,以及你自己的懷疑來說,你還活著?!?p> “不要用這些神神道道的哲學概念來忽悠我?!蔽覈@了口氣,“如你所說,我只有在屋中才是鮮活的人,走出去就成了虛的靈,那這已經跨越了我所認知過的生死,所以我只是想知道,對于常人所理解的生死來說,我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
“那就當你已經死了吧?!彼坪跤行﹨挓┪业囊慕雷?。
不過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嗯了一聲,看向正對面墻壁上貼著的那張便利貼。
回到公寓時,我在門口地板上發現了這張紙條。是捐出去的衣物收到的感謝,上面寫著簡單的祝福語,還提醒我說,這些東西都挺新的,一個月之內若是后悔的話,還可以找他們再拿回去。
他們說這是為了避免一時沖動的決定,特意準備的保險措施。
沖動,哈哈,是挺沖動的,但無所謂,我某時的沖動早已經過了界,再也收不回去了。現在,已然不需要在意這些小小的沖動了。
那個笑臉簡陋卻洋溢著歡喜,一筆一劃似乎都帶著誠懇和青春的朝氣,像是高中上課偷偷遞給后座女生的紙條,像是大學傍晚夕陽湖畔額邊細碎的那一縷發梢,像是商場人流中那指指相扣的兩只手。
哈,我開始回憶過去了。
人都說老了就愛回憶過去,其實就是在時日無多之時,更會追憶過去的美好和模糊不定的縹緲青春。這樣,可以跨過數十年的障礙,像沐浴在陽光下一般,享受自己已成定局的過去。
這么說,時間似乎也不全在作惡,它讓一切如鐵水澆入模具般定下了型,磨出了光,在風燭殘年之時還能以此聊以度日。
如此想來,我倒是有些慶幸。
我不用再去度過那些漫長而艱難的日子,不用到垂垂老矣之時靠著反芻過去來咀嚼舊日的草料過活,也不用在彌留之際還念叨著過去的美好。
我要沉浸在痛苦中死去,既干脆又優雅,多好。
“生命中的痛苦,同樣是生命?!笔拐咄蝗徽f道,似乎洞察了我的念頭。
我懊惱,看來是臉上抑制不住的欣喜和痛恨出賣了我。
“不,并不是生命,使者。”我兀自否認道,“阿奎納和布魯諾與我不一樣,他們付出了生命,于是世界回饋他們以盛名,這是公平的。而我,只應該不聲不響的死去,就像歌中說的,死在一個平淡的清晨,死在霧和小雨的懷中,死在春草將殆的最后一個季節?!?p> “你不適合念詩?!?p> 他刻薄地指出了我言語中的矯揉造作,讓我又一陣氣惱。
“你越來越討人厭了,就像前天制止我時那樣?!?p> “我又不是為了讓你喜歡的。”
我們又沉默下來,我在想著那個無名士兵的死,想著那個小男孩哭泣的臉,想著阿奎納和布魯諾的信仰。想著想著,便愈加茫然。
我似乎逐漸忘卻了為何要選擇死亡,而只是干脆的接受了即將死亡的現實,這就好像我走過了河,卻忘了為何要過河。這兩天所見之物讓我的尋死之心有些動搖,并不是有什么別的東西吸引了我,只是單純的懷疑死亡這件事情。
所以我此刻非常茫然,似乎既沒了生的念頭,也沒了死的欲望。
“走吧,今天我們去見一見那些比你我更加了解生死的人,說不定他們可以給你解答?!笔拐咄蝗徽f道。
于是我們再次出發。
我們來到了一片原野上,這兒有茂盛的森林和平原,有平靜的河流與高山,還有數十名身著厚厚毛皮衣物的矮小男女。
此時已近傍晚,他們在河邊升起了火。
然而,并沒有人來見我們。
我看向使者,它靜靜的懸在空中,一語不發。
我別過頭,干脆盤膝坐在空中,看著這些人的動作。
他們面色焦黃,體格健壯,雖然套著厚重的毛皮衣服,但卻將右袖口整個打開,露出結實的肩膀和右手,以方便活動。男人的胡須茂密,用一根粗繩草草扎了起來,面龐一樣粗礪的女性在巖石上用白色的粉末鞣制毛皮,再將它們扎成捆,一旁的木架上懸掛著肉條和魚,孩童則躲在后邊嬉笑玩耍。
在火堆邊坐著一名老者,看起來蒼老枯瘦,眼皮耷拉著,滿臉黝黑深重的皺紋。
半晌,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粗糙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打開,捻起一撮,揮到火中。
火焰剎那間變成了鈷藍色。
遠處的小孩發出一陣驚叫,但立即就被大人制止。
老者站起身,顫顫巍巍,又跪了下來,面對火堆,行五體投地大禮,久久而不起身。
我正好奇的看著他,揣測他是在做什么,等著等著,火焰幾乎燒焦了他的白發。突然,他的身影在我面前浮現,微笑看著我和使者。
“你好,年輕人?!?p> 我驚訝地看著他,掃了一眼依舊跪在火堆邊的那具身體。
“不用懷疑,老朽已經死了,否則,也不會在這兒與你說話?!彼⒁獾轿业哪抗猓f道,“我們這樣的老薩滿幫族人找到新家之后,就可以安靜的離開,他們將不用再準備我的口糧,這樣也能更好的熬過即將到來的冬天?!?p> 我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瞇起眼,看著已漸漸恢復成黃色的篝火,以及面帶悲痛聚集上來的人。
“我占據太久火邊的位置了,也耗費了太多時間去做無謂的思考和遐想,有用的知識已經繼承下去,而無用的,就隨我一起離開世間為好?!?p> “無用的知識,是什么?”我問道。
“不能再干活的時候,我就會坐在火邊,一邊照看著柴火,一邊回憶過去那個老薩滿教我的東西。他教我辨認風和水的方向,辨認星辰運行的軌跡,辨認林間的枝葉和地面上的花草,他還教我如何觀察泥土和動物糞便,尋找水源、森林和灌木。后來等他老了,他開始給我還有孩子們講天上的神靈,水下的鬼怪,森林中的妖精,風與雨的使者,隨后,他又和我講火和土,講頭頂的天和水所去的遠方?!?p> 老者帶著祥和的笑意,頓了頓,繼續說道:“于是他走后,我坐到他常做的那個位置,便也開始看頭頂的天,看火在空氣里跳動,思考水是去哪兒,直到有一天,我開始思考自己為什么要思考?!?p> “思考,為什么要思考?”我重復了一遍。
“對,那是一個寒冷難熬的冬天,所有人都饑腸轆轆,風雪交加的夜里,我縮在毛皮中,看著那些哭叫的小孩,就想,他們在想什么呢?”老者指著下方,他身體邊站著的一個健碩的年輕人,“他也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停下了哭泣,我忘記了寒冷。于是我意識到,就在我想著他的時候,他也在想著我。那時,他小腦瓜里的我,應該是站在他面前,露出好奇的神色。我陷入了沉思,所有人的思想突然成了一張網,變得無比神秘而渴望被觸摸。”
“然后呢?”
“然后我發現思考是一件貧弱的事。”老者嘆了口氣,看著那個面色堅毅的年輕人,“那個小孩沒能度過那個冬天,只有他弟弟活了下來?!?p> “思考不能讓我變暖,不能給我肉,空洞虛幻的思考只能用來浪費時間,所以我沒有告訴下一任薩滿這件事情,我把所有的知識都交給了他,唯獨沒有告訴他去思考何為思考這件事?!?p> 我眨了眨眼,看向使者。
“您是對的,老人家?!鄙陈┎粡痛饲暗谋瘋?,發出溫和的聲音,“你看到了思考的內涵,并通過思考得出了自己的判斷,這就是您最偉大的成就。您的族人終有一天會思考您所想過的東西,這是劃破夜空的閃電,是千年暗室中的明燈,將照亮日后人類的所有歷史?!?p> 老者點了點頭,帶著滿足的笑容消散了身影。
我瞥了眼沙漏,說道:“你也不適合念詩。”
“走吧,有人已經在等我們了?!彼麑ξ业恼{侃不置可否,淡淡說道。
我們離開了河邊。
風云變幻,天色卻沒有變化,依舊是灰暗一片,我左右看了看,發現并非是天色如此,只是因為我們正處于一間石室中,狹窄的天窗外響著震天的喧鬧,連這幽暗的石室周圍,也爭論不休。
“你好,使者,你好,我的學生?!眽厒鱽硪粋€洪亮的聲音。
學生?
我循聲看去,那兒端坐著一名身著襤褸單衣、獅鼻凸眼、長相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老人,正笑容滿面地望著我和使者。
“你好,你是?”
“我是蘇格拉底。”
哦,大名鼎鼎的蘇格拉底。
“那這兒是?”我左右環顧,看到另一邊床上坐著的,一位和這個老人一模一樣的人,問道。
“是監獄,我的學生,這兒是蘇格拉底接受死刑的地方。”他站起身,與我并肩而立,依舊聲音洪亮,似乎在發表演講,“你來的正好,我的其余學生們正要來看我,與他們談話之后,我便會死去。”
“為什么?如您這般偉大的學者,會什么會被處以死刑?”我困惑不解。
“我的學生,蘇格拉底難道是個偉大的人么?”他笑著問道。
“是的,先生,您的名字即使隔著數千年依舊耳熟能詳,我們都在書本上學習過您的思想和見解,但……”
蘇格拉底打斷了我的話,他說:“你錯了,我的學生,蘇格拉底并不是個偉大的人,他的思想和行為,都是心靈的指引,蘇格拉底并沒有知識,只是他坦然面對自己的無知,并能洞察并告訴別人他們的無知之處,這樣,大家都可以在精神的指引下,尋找心靈原本就有的知識?!?p> 此時,幾個青年從監獄門口走了過來,帶領他們的是一名面露悲痛神色的獄卒。
“我的其余學生們來了?!彼麑ξ艺f道。
我們將目光投向那邊
“我師,您還是不愿逃離么?”一名面色悲憤的年輕人問道。
我有些驚訝,明明獄卒就在他們身邊。
“克里同,我是否犯了罪?”坐在床上的那個蘇格拉底站起來,笑著問道。
“我師,法庭宣判您犯了罪,但是……”
“法庭的宣判是不是經過投票和公示,是不是法律的決定?”
“是法律的判決。”
“那法律是不是由我們這些公民參與并監察制訂的,法律在城邦中是不是應該神圣且不可違逆?”
“是,但是他們是鉆了漏洞。”
“克里同,法律若是有錯,那應該在制訂法律時或修改法律時指出并修正,而不該在執行法律判決時,因為就要處死蘇格拉底這個人了,才想到要修改。誠然,蘇格拉底會死,但蘇格拉底是在法律的判決下死的,如果你們能因此將法律更加完善,讓以后的判決更加合理,這就是我最期望的事情。”
青年哽咽著,眼里都是淚水。
他又問道:“我師,您是否還有什么遺言?”
“我別無他求,只希望你們能按照我平日里勸告的那些話去生活,克制、節欲、保持理智,時刻都要認識到自己的無知,有一顆恒定的心去追求知識和心靈,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若你們一待我死去,就將我的那些告誡拋諸腦后,那無論你們現在許下多少諾言,都無濟于事?!?p> 數位青年都掩面而泣,蘇格拉底寬慰地揮揮手,對獄卒說道:“請給我毒酒。”
獄卒也哭泣著,說道:“蘇格拉底,你拿著這杯毒酒,想必也不會怨恨我,因為你是這里的犯人中最高尚的一個,即使是這些天也一直教導我并和我談論智慧。別了,我的朋友。”
蘇格拉底拿著毒酒杯,一飲而盡。
“朋友們,分手的時候到了?!彼f道,“不要為我悲傷難過,請將我告訴你們的東西牢記在心里,將美德和精神載在手中,這些東西不會因我的死而消散,也不會因未來你們的逝去而消失?!?p> 一會兒工夫,他便躺了下來,舉著空酒杯,對克里同說了最后一句話:“我想起來了,生命的最后,我欠了藥神一杯毒酒,請代我祭奠他,以償還這份債務,謝謝你,克里同?!?p> 他就此安眠。
我和使者站在一邊,默然無言。
“我的學生,你又為何會來到這兒?”我身邊的蘇格拉底向我問道。
“我以為您知道的?!蔽殷@訝,看向使者。
“是的,我知道你因為死亡而來到這兒,就和我一樣,而且你也帶著疑問而來,但這之前,我想問的是,你為何要選擇死亡?”
蘇格拉底目光炯炯,直直看著我。
“因為我已承受不住重擔,覺得唯有死亡才是一了百了的解脫?!辈挥勺灾鞯?,我道出了之前最直接的想法。
“你已承受不住重擔了?可你并沒有重擔,我的學生,你只是在體弱和干癟的精神之下躲藏而已,你的重擔來源于臆想,用最淺的意識和心靈作出了錯誤的決定?!?p> “不,蘇格拉底?!蔽矣行┥鷼?,“你不明白我的壓力,實在太累了,到我那個時候,世界上沒有休憩一說,只有沉重無夢的困倦和毫無生氣的乏味工作,我被它們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是折磨般的生活,那在日久積深下,我為什么不能選擇死亡?而你,蘇格拉底,你在面對不公正的判決時,不也坦然接受了死亡?既然你能選擇,我為何不能??!?p> 蘇格拉底狡黠的笑了,他說:“我的學生,這將是唯有你我二人知道的事情:我主動策劃了對我的死刑宣判,而我這么做并坦然接受死亡的原因,是因為這是我給雅典的最后一課?!?p> “最后一課?”我重復了一遍,似乎猜到了什么。
“這一課我教給他們什么事情是需要用生命去捍衛的,同時也告訴他們用生命去捍衛的東西也不一定正確。”老人笑著,十分快意,“他們將記著我的死亡,不僅學會尊重法律的判決,更能學會愈加用心地去完善至高的法律城邦,這才是我給雅典的禮物?!?p> 我嘆息一聲。
“蘇格拉底,我沒有你這般高潔的思維,但我依舊不解為何我不能選擇死亡?!?p> “你是自己選擇的死亡么?”
“是的,我選擇了自殺?!蔽铱隙ǖ恼f。
“不,你并沒有選擇,你只是后退了一步?!碧K格拉底平靜的辯駁,“人只有生的時候,才可以通過選擇去解決問題,你放棄了選擇,這就是你選擇的真相。死亡并不是你選的某條路,而是你放棄的證明?!?p> 宛若一道霹靂般打在我腦中,我呆呆回味著蘇格拉底的這一句話。
是的,我沒有選擇,我只是后退了一步。
我想起來那個老薩滿,他選擇的死亡,更像是自我驅逐,他完成了此生的一切,還萌發了智慧的曙光,在本該繼續深究,說不定可以成為哲人的情況下,他毅然讓出了自己生存的空間,這既是選擇,平等公正,卻令人唏噓。
還有蘇格拉底,他選擇死亡,卻是借用死亡這個手段,給雅典上了最后一課,但或許也是最為印象深刻的一課。他知道存在著不公,他也知道自己的死刑宣判中使用惡劣的手段或者說是陰謀,但他依舊從中看到了可能性,并坦然解說,選擇了自己心靈所承認所期望所堅持的那條路,這既是選擇。
而我,在堆砌的情緒中喪失了思考,在爆發的情緒中放棄了理智,既沒有無名士兵所持的信任,也沒有阿奎納和布魯諾對信仰的奉獻,有的只有那個小男孩的無知與輕浮,這不是選擇,這是逃避。
他們看到了手段,我看到了空虛。
現在,我所認識的逃避已不再是之前得意洋洋所宣揚的東西,而是放棄選擇放棄思考放棄心靈的貧弱之舉。
但我開始茫然,一股什么都不明白的巨大失落感淹沒了我。
此刻,已是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