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我睜開眼睛,看著白漆已微微剝落的天花板。陽光透過微風掀起的窗簾,打到屋內,墻上掛著的日歷被風拽起一角,素白的紙張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不去上班?”使者出現在桌面上,砂礫不知疲倦的流淌著,他繼續問道:“是準備就這么坐一天么?”
我搖搖頭,站起身,拉開簾子。
窗外是早已蘇醒的城市,飛鳥在高樓間掠過,行人邁著匆匆的步伐,街道上塞滿車輛,無數人像是機器般按部就班地開始新一天的生活。
我回頭看了眼沙漏。
還有六天。
“斷,舍,離。”
我掃了眼雜亂的房間,心頭卻空空蕩蕩,良久,我想到什么,輕聲念叨著這三個字。
但又自嘲道:“只有離。”
俗話說,不見棺材不落淚。而今這棺材就擺在我觸手可及的位置,一步步朝我踱來,不急不緩,無可阻擋。
所以所謂的斷和舍,都無關緊要了,我要做的,只是離。
我從屋角拉出一個紙箱,折角拆邊,用膠帶貼好,擺在門口,開始向里邊丟東西。
很快,第一個箱子就被裝滿,里邊擺滿了買來后擺在屋里,卻一次都沒用過的東西:未拆封的書,落滿灰塵的專輯,抓娃娃機里的毛絨玩具,一抽屜的鑰匙環,一直放在盒子中的游戲機……
我看向衣柜。
里面是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她和我一起疊的,一層一層,春夏秋冬。
她走的時候,帶走了自己的東西,于是那厚厚的衣柜露出了干癟的底,樟腦丸散落在里邊,煞白煞白的。
衣柜里有幾層抽屜,擺著團成球的襪子。拉開抽屜時,它們像是一窩毛茸茸的灰色倉鼠,滾來滾去。一個紅色的信封放在一邊,擺在一本厚皮大書上。
信封里是我們旅行的痕跡,大書里是我們一起的回憶。
半晌,我沒有碰書和信封,只是將衣帽鞋襪都丟到另一個箱子里。
“使者。”我叫他。
“我在。”沙漏靜靜來到了我面前。
“把這些東西送給需要他們的人吧。”
“是個好主意,我為那些人謝謝你。”
我笑了笑,拿出手機,找到捐贈站的聯系方式。
過了許久,門外多出四個大箱子,屋內則變得整潔空曠。我擦干凈余下的東西,將地板打了蠟,窗簾束好懸在一旁。
窗臺向來是我最喜歡的地方,無論早晚皆是如此。
那兒有書,有藍天,有陽光和微風,有城市和天際線,有遠處的云如同巍峨雪山,有腳下像是火柴盒般的車。
“使者,神存在么?”我問道。
“不知道。”
“那命運存在么?”
“存在。”
“為什么神不一定存在的時候,命運卻必然存在?”
“我們去問一問。”
風景變幻,光華流轉。
我發現自己正置身于一棟高樓之前,燈火通明,巨大的廣告牌在頂端閃著光,似乎是某個教育機構。
樓頂突然出現一個身影,它越過雙層欄桿,走到邊緣。隨后它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便下定決心,大步踏出。
我默默看著這個身影,看它像是破口袋一般直直摔在地上。
“不救他么?”我問道,語氣平靜。
“我并不能救他。”使者說,他的聲音卻是如此的悲傷。
一股怒氣從我心中騰起。我質問道:“那為什么救我?”
“我也沒能救你。”
依舊是那么悲傷。
我一怔,看到懸在面前的沙漏,砂礫仍然在慢慢漏下,不急不緩。
“可你又給了我七天。”我說道,“七天,七十天,七年,七十年,這些都在你的一念之間。”
“七天,是虛假的七天。”使者說,“你難道沒有發現,只有在那個房間里,你才可以接觸現在的世界,踏出去一步,就只是空洞的靈。”
是這樣的。
我良久無言,直到那個小男孩虛幻的身影飄到我面前,面色出奇的寧靜。
“后悔么?”我問他。
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懸在一旁的沙漏,臉上絲毫沒有驚奇之色。
或許只有孩子的內心才能如此平靜的接受著如此詭異的一切吧,又或者他們心中的世界,比之這個痛苦的世界,更加奇幻而美麗動人?
“不后悔。”他回答道。
像是懷念一般,他回頭看了看那棟燈火通明的大樓,此時已有數人聚集到門口他的尸體旁,驚恐的叫聲和哭聲此起彼伏,遠處傳來警笛和救護車的嗡鳴,世界仿佛一瞬間就喧鬧了起來。
“可你本可以活得比現在久很多……”
“這是解脫,叔叔。”他望著我,眼神清亮,沒有絲毫迷茫,“往后的日子里,會有更多苦難,不是么?”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出現在這兒,就代表著更多苦難的存在。
“叔叔,你為什么要選擇死亡呢?”他問我。
“是解脫。”我回答道,“或者說是逃避,和你一樣。但我依舊為你感到遺憾,你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接觸到。比如愛情和事業,比如更多的閱歷和更豐富的人生。”
他搖搖頭,念詩般說道:“歡樂不會獨自前來,苦難也不可能會散去。”
突然間,他愣了一下,飄蕩下去。我跟上他,懸在他的尸體上。
似乎是他母親。
那兒癱坐著一個形容憔悴的中年婦女,從她整潔的衣物上可以看出她是個挺講究的人,但此刻,她卻毫無顧忌地坐在血泊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哭聲,抱著那小小的、支離破碎的身體,似乎在控訴這個世界的無情。
小男孩靠近他母親,躬下身,伸出虛幻的手,顫抖著,想要觸碰她。
他猛地抬頭看著我,淚珠掛滿臉頰,嘴唇張開,無聲的慟哭,無聲的啜泣。片刻后,他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跪倒在自己的身體邊。
我默默無言。
“我能不能……回去?”他看著我,看著沙漏,絕望的小臉上露出最后一絲希冀。
“不能。”
這次,是使者作答。
小男孩乞求似的將目光轉向我,卻看到我輕輕搖了搖頭。
他的頭垂了下去,冰冷絕望的氣氛席卷而來,周圍變得一片雪白,天地間,只剩下這個哭泣的孩子。
“走吧,去見另一個人。”使者說道。
“你想告訴我什么?”我問他,“像告訴他一樣,讓我后悔么?”
“你必定會后悔,而且已經在后悔了。”他說。
言語間,周圍景色再度變幻,將哭泣的小男孩留在那個孤寂冰冷的世界中。
此時,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古樸的哥特式高樓和重重疊疊的民居,高聳的城墻環抱著破落的居民區,一條河流穿過城市,水流潺潺,身著亞麻布的居民們臉色麻木而癡愚,在冒著炊煙的房屋間行走。遠處是更加高大的一片建筑區,精美而華貴,道路也干凈平整,行人身上的衣料都顯得講究地多。
“這是?”我問道。
就如我所想的一樣,有一個溫厚的聲音回答了我的問題。
“這是翡冷翠,意大利的明珠。”
這個男人走到我面前,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穿著件金紅色的長袍,蓄著一把大胡子,手持一柄鑲嵌寶石的黃金手杖。
“你好,遠游者。”他朝我微微頷首,“我是托馬斯?阿奎納。”
“我知道您。”我說,“圣托馬斯,神圣的導師,我看過您的書。”
“你是說《神學大全》么?那確實是敝人所執筆,但智慧是主所賜下,是上帝指引我寫出這些文字,我只是祂的容器,祂的羊群,祂最忠誠的信徒。時候正好,我們去看看神跡吧。”
他不待我說話,便大步朝著那座教堂走去。
我趕忙跟上。
“這是1272年,我在這座教堂中連續寫作了六個月,除了每日的祈禱和彌撒外,就只有外出傳教才會讓我踏出這座教堂。”他走入教堂正門,虔誠地劃了個十字,默念圣文。
“實際上從三年前開始,我就已經動筆籌措,但始終不得其精髓,于是我花費大量的時間,參與各處教堂對教義的解釋,加入各個組織內對真理的追求,以及各處學院里對理性的完善。”
“最初是在巴黎。”阿奎那指著身邊厚厚的一沓草稿,對我說道,“彼時我熱衷于講課、提供建議和處理教會公共事務。在忙碌中,我感到神的教導離我越來越近。于是我順應教皇的旨意,前往那不勒斯,開始以理性思考神和教義的解釋。在這期間,我發現邏輯是對神的存在的最好證明,于是基于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我開始論證神學。”
他突然咳嗽了一聲。
“凡人認知神是極為困難的,所以我們既要用悲哀短淺的眼光去仰望熾烈的太陽,又得用短命癡愚的大腦去學習上帝的教誨,終其一生,我發現這探索是無止境的,于是在一年后,我決定封筆。”
“為什么不寫了,是上帝給您的指示?”我問道。
“并非如此,反而是神給我的啟示點醒了我,讓我看到之前所寫的那些東西猶如草芥,我無法繼續忍受以狹小空洞的思想窺伺全知全能的主的這種行為,于是這一天開始,我丟下了這本書,開始撰寫其余的東西。”
“簡單來說,您覺得自己無法表達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不,我的想法很清晰,并且已經表達完全,在留存的部分中誰都可以看到。但我無法用自己淺陋的學識去給主的教導作廣泛釋義,要知道,這本書是給所有教徒的忠言,若要在上面妄下言論,該是何等的褻瀆和妄自尊大。”
“為什么?如果上帝給予的教導,連您這樣的智者都無法釋義,誰又能說出上帝的意思呢?”
他用充滿智慧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笑著說道:“那這就是上帝的意思。”
“我不能理解。”我說。
“主是至美至善之主,祂以大慈悲大憐憫給世間眾生施以援手,但主不行與力,而是行于心。”阿奎納舉起雙手,仿佛在贊美上帝,“所以受主恩澤之人,便知道主賜予他們的啟示,這對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是主所看著的人,以我一人的卑微之意將主的啟示寄下凡塵,這不是褻瀆又是什么?”
“可您不會感到遺憾么?這樣一本著作沒能完成,我記得您在兩年后就因病去世,現在您是否會對于沒寫完它感到后悔呢?”
阿奎納大聲笑了起來。
“年輕人,我從未后悔,只有遺憾。”他環顧四周的書籍,笑著說道:“我遺憾不能將主給我的啟示記下其萬分之一的圣意,我遺憾沒能在有生之年更加深刻的理解主的教誨,我遺憾沒能給我親愛的同胞們帶去更多的智慧,這些都是我的遺憾。”
我點點頭。
我明白使者讓我來見阿奎納的意思了。他將一生都獻給了上帝的教義,真誠的、不帶一絲懷疑的相信著主,尊崇主的指引,于是他將這一生都放在了自己心底所認定的事業之上,沒有絲毫怨言。
想到這兒,我不由嘆息了一聲。
那個小男孩,缺少了什么呢?是見識么?是擔當么?還是簡單的信仰?
我無法確定。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猶豫,使者飄到我的面前,靜靜地開口說道:“走吧,今天還有個人等待我們的拜訪。”
不再是翡冷翠,似乎是羅馬,因為我在遠方看到了那個著名的斗獸場。
這次,周圍的建筑變得更為宏偉,城邦極大,一眼望不到邊,無數建筑擁擠在這座城市中,教堂和莊園彼此交錯,街道縱橫,顯然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此時正值深夜,城中亮著些許星火,月光照耀著石板街道,散發瑩瑩白光。
一個披著斗篷的金發中年人在夜幕中等著我們。
見我和使者出現在面前,他露出笑容,大步走來。
“你好,遠道而來的朋友,我是布魯諾。”
聽到他的自我介紹,我微微一怔,看向周圍。這兒是一個偌大的市場,即使已是深夜,兩邊依然站滿了舉著火炬的人,紅衣僧侶與黑白純色衣服的教徒在人群中穿梭,攤架空空蕩蕩,馬和牛在圍欄中沉睡,人卻聚集在大街上,一派奇異的聚會模樣。
這時,一隊裝備精良的白衣教兵舉著火把,押送一名黑布蒙頭的囚犯從街道那頭走來。
人們為教兵讓開過道,喧鬧的市場一瞬間寂靜下來,只聽見鐵掌靴底拍打在地面上的悶響和畜生們不耐煩的嘶鳴。
他們走到廣場中心的絞刑架邊,將囚犯推上一個木柴和干草堆成的臺子。兩名健壯的兵士將囚犯反剪雙手,固定在中間的柱子上,他們拿出鎖鏈,將囚犯的手腳死死扣住,這才揭開他頭上的黑布。
沒有一絲意外,那兒正站著我身邊這個男人,布魯諾。
“如你所見,這是羅馬鮮花廣場,我被燒死的地方。”他的語氣極為平靜,平靜到異常。
和我身邊的男人一樣,火刑臺上的布魯諾同樣極為平靜,他充滿智慧的眼神在夜色中閃閃發光,讓我想起來剛剛道別的阿奎納,但我知道比起阿奎納,他少了虔誠,多了執著。
“四十七年前,塞爾維特在日內瓦被處以了火刑。”我身邊的布魯諾慢慢說道,語氣平和。
“現在是你了。”我說道。
“是的,輪到我了。”他嘆了口氣。
此時,宣判火刑的楷文已經宣讀完,下方的人群傳來陣陣騷動,卻被教兵們的怒視和喝止聲壓了下去。一名套著黑色盔甲的士兵走上前,舉起手中的松木火炬,炫耀似地在人群面前晃了一圈。
“黑暗即將過去,黎明即將來臨,真理必將戰勝邪惡!”布魯諾在高臺上高聲說道,氣勢凜然。
“閉嘴!”教兵斥責道。
“火是不能征服我的,你們這些可憐人。”他帶著些許譏諷和可憐對面前的教兵說道,“未來的世界……咳”
他的話被打斷了,站在他身邊的那名教兵似乎早有準備,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趁他張大嘴巴的當塞進一個巨大的橡木塞,堵住了他后邊的話。
人群又傳來一陣騷動。
“未來的世界會了解我,認清知識和真理的價值,你們終將成為落后愚昧的歷史,在故步自封中走向滅亡……”
我身邊的布魯諾壓低聲音,將他在火刑柱上沒能說完的那段話,低聲講完。
火把輕飄飄砸到他的腳下,浸透松油的干柴和枯草一瞬間便燃起熊熊烈火,我看到他瞪大眼睛,表情變得極為扭曲。
燒灼的徹骨疼痛似乎從那兒傳達到了我身邊,這名高大的男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劇烈掙扎中,他口中的木塞落了下來。
我聽到身邊的這名男子,和火刑架上的他,一起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吼聲。
“真理萬歲!”
良久,面前的高臺化為一片黑灰,火星在夜風中飄蕩而起,點點星火飄轉,直上夜空,與璀璨的星一起閃耀。猙獰的尸骨上覆蓋著焦黑的皮膚和肌肉,像是地獄中爬上來的魔鬼。
“謝謝你的陪伴,朋友,我沒想到會以這樣一個視角重溫我的死亡。”他側過臉,對我笑道。
“疼么?”
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顯得有些驚訝,但隨即便大笑起來,說道:“疼,非常疼,我算是深刻體會到了塞爾維特當時的感受,或許還有貞德女士的那一份。”
我們走到后方建筑的屋頂上,坐在那兒,看著頭頂上的明月和繁星,看著羅馬城的燈火和街道。
“你猜我為什么要吼那一聲?”他突然問道,言語中帶著一絲笑意。
“為什么?”
“一百六十九年前,貞德被燒死在魯昂,儈子手奉命將火焰與她保持一段距離,讓她盡可能痛苦的死去。在她死前,她堅定的叫著耶穌,不下六遍。”
“這么說,主是她的信仰……那,真理是你的么?”
“可以說是。”他凝視著夜色下的羅馬,“我堅信真理必定會隨著黎明到來,我堅信正義必然能戰勝愚昧邪惡的時代,我相信正義必定會代表著真理。”
“這就是你的信仰么……”我喃喃地說道。
布魯諾的信仰是他所了解的知識,在堅持真理和宣揚真理時,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阿奎納的信仰也是他的知識,他同樣耗盡了一生。
他們似乎都很滿足。
我沒有問布魯諾有沒有什么遺憾,因為這是很顯然的,他沒能活著看到真理和正義的光芒灑遍羅馬,灑遍世界,這就是他最大的遺憾。一如阿奎納,沒能將上帝的啟示流傳給世人,沒能看到自己所傳達的啟示造福教會、造福世間,是阿奎納的遺憾。
我看向使者,說道。
“我明白了,昨天你告訴我,生命不只屬于自己,而今天你告訴我,生命由堅持而變得高貴。這二者,一是必要的責任,二是自我的認知,一步一步向前推進。”
使者嗯了一聲。
我繼續說道:“所以生命有著很多條線和網,既有自己的內心的編織,也有外在的因素束縛,若是像那個小男孩一樣,草率的將其全數割開,只會徒增困擾,而不能清晰明了的分辨清楚。這正是斷舍離的概念。看不清自己生命的方向,不知道自己生命的目標,就草率的作決定,只是自縛手足罷了。”
“其實這些東西,你都懂。”使者突然說道,“他們只是提醒你罷了。”
我點點頭。
自然是都懂的,自然是都能理解,也能清晰明了圈點出來的,可當局者迷。當置身于其中時,這種困擾和無力便被無數倍的放大,直到蓋過了本就飄搖不定的理智,拉斷了那根警醒自己的保險絲。
回過頭來看看,到底是缺了信仰,缺了信任,缺了能當做自己心里那堅不可破的核的東西。
我嘆了口氣,心情突然沉重起來。
使者晃悠悠飛到我面前。
“今日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