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影的腳步很輕，走路時也沒有任何的聲響。
然而，他每次見顧承風(fēng)時因緊張和興奮而抑止不住的沉重的呼吸聲，還是會暴露出自己的行蹤。
所以每次一靠近這樓閣，顧承風(fēng)就已知曉，他回來了。
他只是輕輕闔上了窗扇，走回桌案前的一個黃花梨背椅上坐下來，輕輕地斟上一盞八寶蓋碗茶。
顧影的步子很慢，每次快見到顧承風(fēng)時，都會比平時的腳步慢上許多。
想見他，卻又怕見他，頗有些近鄉(xiāng)情更怯。
只是無論他走得再慢，也不過是相隔一層樓的距離，總會走到頭的。
終于，他還是走上了閣樓，低垂著雙眸，不去看面前的人。
“爹。”黑衣少年沖顧承風(fēng)行了個禮，有些勉強(qiáng)的開了口，“飛羽門……”
“人已經(jīng)走了？”
顧承風(fēng)只是輕輕刮了一下手中的茶盞，也并未抬頭看他一眼。
輕刮則味淡，重刮則味濃，此時，已有茶氣的清香飄散出來。
他垂下了頭，他心里明白，即使派他去了，這個人還會再讓其他人去的，不用他說，顧承風(fēng)應(yīng)早已知曉事情原委，多說無益，“是孩兒辦事不利，甘愿受罰。”
“影兒，你可知他偷走的那個東西，是當(dāng)年你娘用命掙回來的。”
顧承風(fēng)輕抿了一口清茶，嘴角似笑非笑，含威不露。
顧影的眼中有一絲寒光閃過，“所以，爹才讓昭鈺去了長安？”
“我自有我的道理。”
顧承風(fēng)放下手中的杯盞，宛如一個春倦待眠的老人漸露疲憊之色，略微瞟了他一眼，當(dāng)下凝眉，
“你的刀呢？”
刀不離手，命不離身。
他向來是如此的，這次怎么會空手而歸？
“在……鬼頭張那。”
顧影依舊低垂著頭，不多做解釋。
他的頭雖然很低很低，可他的心卻是高的，高高在上。
他的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可他的眼中所散發(fā)出的那股子倔強(qiáng)，早已將心事坦露無余。
在擇刀這件事情上，他永遠(yuǎn)都做著自己的主。
他知道顧承風(fēng)也早已深曉他的性情，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那把刀的，只是又想到了斷刀之人，“江都那邊，已經(jīng)來人了。”
“江都……倒來得真快。”
顧承風(fēng)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少年空著的刀鞘，已生出幾條明顯龜裂的紋痕，手在不停地摩挲著杯盞，
“只是……”
顧承風(fēng)剛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身后不遠(yuǎn)處掛著的一個東西在隱隱顫動。
這樣的顫動，他再熟悉不過了。
他的手，也開始止不住的顫動了起來。
回頭一看，果然，一面墻上掛著的一把刀周身開始泛起微微紅光，“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怎么會……”
顧承風(fēng)又突然轉(zhuǎn)頭看向面前的人，他的右眼已開始泛起血絲。
看著他臉上強(qiáng)忍著的痛楚的表情，他就已猜到了大概，“這一趟，你可曾去過什么地方，見過什么人？”
在他面前，顧影是任何謊言都不會說的，只得承認(rèn)耽誤了回來時辰的緣由，“偶然間，去了絕頂峰故地。”
“絕頂峰……”
顧承風(fēng)陷入了回憶，沉默良久，猛地抬起頭來，眼中透漏出有些振奮的欣喜，
“難怪，難怪我這么多年一直找不到她。
原來她要找的人，是你。”
顧影不解他話中的玄機(jī)，只是他不說，他也不敢多問。
顧承風(fēng)見他絲毫沒有反應(yīng)，起身走到墻邊，將那一柄還在微顫的刀取了下來，輕輕拭去刀鞘上的浮塵，拿到他面前，“你可識得此物？”
顧影只是抬頭瞥了一眼，一動不動。
刀身三尺七寸長，藏在鞘中看不真切，新鞘裝著古刀。
若不是這刀鞘乃昔年鬼頭張專為這把刀所鑄，只怕是平常刀鞘都鎮(zhèn)不住它，“這是寒山傳下的古刀，名曰赤髓。”
赤髓刀被輕輕抽出了一角，紅光灼灼顯得更加耀眼，劇烈的抖動也越來越快了，像是對什么新奇的東西有了感應(yīng)似的。
顧承風(fēng)一手緊握刀鞘，一手攥住刀柄，將赤髓拿至眼前，視線從刀刃的一條線上透過去，落在顧影的右眼上。
此時他的右眼已慢慢恢復(fù)了往常，赤髓上的光也消失不見了。
顧承風(fēng)摩挲著刀柄卻盯著少年臉上的表情，“對于赤髓，你就只知道這些？”
“是，不該問的就不要問。”
“一個人的好奇心太重，往往會害得自己喪命。”他輕輕地抽出了赤髓，“可是，該知道的東西卻不知道，也往往失去了保命的本錢。”
“是。”
那個人說的話，他從來都只接受，絕不反駁。
顧承風(fēng)看著眼前波瀾不驚的人，不知該是幸，還是不幸。
他自己從不愛多說話，也能靜下來去聽別人說話。
一個人若是同時擁有了這兩種品質(zhì)，那這個人以后無論在哪里，不管做什么，總不會吃虧的。
只是，這樣的年紀(jì)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很少。
但凡為了做到這一步的人，舍棄的，必定更多。
“你可知為什么這些年來我從未用過這把刀？”
還沒等顧影回什么話，只見顧承風(fēng)雷霆電掣般揮出赤髓，徑直朝顧影的胸膛刺了過去。
刀光閃過，一片死寂。
顧影并不閃躲，不是因為他知道父親不會殺了自己，而是即便父親要殺了自己，他也絕不會去閃躲。
生與死，對他而言，本就是沒什么區(qū)別的。
更何況，如果能死在那人手上，便是最好不過的了。
至少，他會記得他。
赤髓穿腸，刀過留影。
他直直的站在原地，卻怔住了。
這一幕，他再熟悉不過了，就像昨日他在無名小鎮(zhèn)砍那只鳥時一樣，刀是空的。
這把刀穿過他的身體，就變成虛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你看到了？”顧承風(fēng)將赤髓刀收回，插回刀鞘里，“這是一把已經(jīng)無法再殺人的刀。”
天底下，怎么會有刀是無法殺人的呢？
刀，明明是任何一個部位都可以殺人的。
顧影瞥了一眼，這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刀，因為它長得跟普通的刀實在是沒什么區(qū)別。
可這又是一把特別的刀，因為普通的刀都能殺人，它卻不能。
“我好像，見過這樣的事情。”顧影在他面前，什么都不必隱瞞，“昨日……”
“看來，是她找到了你。”顧承風(fēng)打斷了他的話，他的嘴角因為興奮隱隱有些抽動。
“她？絕頂峰……”顧影回憶著那個地方，在他往日所聞中，那不過是一個二十年前尸橫遍野的亂葬崗罷了。
“你看到她了？”
顧影暗忖著，他是被一串奇怪的鈴聲引去了那里，而且還是因為身體支撐不住才看到的那些幻陣，可是他要不要把毒發(fā)的事情告訴面前的這個男人呢？
他本是不想對顧承風(fēng)說謊的，只是，他更不想讓這個人為他擔(dān)心，如果這個人會擔(dān)心的話。
“我不知道，你說的她是誰，我只看到，我的刀，揮出去的時候，是空的。”
這會兒陷入沉思的，倒是顧承風(fēng)了，沒有人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著些什么，可是他的眼中，卻透著無盡的蒼涼。
“還有一件事。”顧影突然想起來，“陳家米鋪的瘋女小荷，她這幾日一直在渝州城，卻說見到了那些跟我看到的一樣的東西。”
“陳世靖家的丫頭……”顧承風(fēng)微側(cè)著頭，不自覺地看向了身旁的一個翠玉屏風(fēng)。
“爹，你可知江湖上已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媲美鬼頭張的鑄器大師？”
他這一行不過兩日，卻知道了這么多不在他控制范圍內(nèi)的事情，他是想要把這些消息全都說與這人聽的。
“我早已知曉，這件事你不必多問。”顧承風(fēng)看向擱置在桌案上的赤髓，又看看他，他似乎從未正眼瞧上這把刀一下，面生疑慮，“你對這赤髓，當(dāng)真絲毫沒有興趣？”
“爹的東西，沒人敢有非分之想。”
“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老夫就不必白白折騰這一遭了。”顧承風(fēng)輕撫著赤髓刀柄，像是在與一個久違的老友告著無聲的對白。
“那當(dāng)年絕頂峰，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顧影此時問出來，只是因為知道他想說了而已，在這種時候，便是可以問了。
“依你之見，持刀，所求為何？”
“殺人。”
“僅此而已？”
他沉默了，每一次面前的這個人想要更接近他的時候，他卻總是選擇沉默。
他持刀，只為一人，可殺盡天下人。
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肯說。
那個人既不承認(rèn)他關(guān)心過他，他自然也不肯承認(rèn)他也為其傾盡所有。
顧承風(fēng)深吸了一口氣，卻發(fā)出長長的嘆息聲，“你如此一意孤行，要置渝州城百姓于何地？”
“在你眼中，也會有不忍么？”顧影反問。
“倒真是我錯了。”
顧承風(fēng)的嘴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他一時間竟不知眼前的這個人，究竟還算不算得上是一個人。
他對自己，對生命，甚至對整個江湖的認(rèn)知都陷入了一個偏執(zhí)的漩渦里。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可是他卻無力悔改。
“刀者，殺戮之本。
可也只有真正理解了死亡的意義，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生命，反之亦然。
這把赤髓，乃是五十年前，一代鑄器大師蕭夫人生前所鑄最后一把刀，殺人的刀。
他的后人將赤髓托付于寒山，自此，便由寒山傳人世代鎮(zhèn)守。
二十年前，赤髓靈現(xiàn)，江湖動亂，我知道有個地方，或可解赤髓之謎。”
“酆都，絕頂峰？”
顧承風(fēng)的手沿著赤髓刀鞘上斑駁的紋路劃過，微閉上眼睛，且聽風(fēng)聲，“二十年前的渝州，本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