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青嫘重復道。沒錯了，帶陽臺的漂亮房間！只要站在陽臺上遠眺，清江兩岸的美景就可以盡收眼底……她的第一次就發生在那里……她猶豫著，本能地想拒絕，可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來，和秦昊然一起走向玫瑰木。
長久以來，一直有個巨大的疑問潛伏在她心里，讓她莫名難安，隱隱作痛。還有，聚會那天秦昊然到底說了什么？為什么她一點也不記得？就像一頁寫滿文字的稿紙，有幾行被涂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涂改液。誰涂掉的？是她自己嗎？
玫瑰木果然還在，依舊小樓流水，翠竹綠樹。房間的布置也基本沒變，原來擺床的位置還是擺著床，沙發的位置還是沙發，只是換了新的沙發，新的床。青嫘打量著房間，正想到陽臺上去，看看那里是不是還擺著藤椅和茶幾，昊然已經急不可待地一把抱住她……“青嫘，你這個小妖精，”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一直住在我心里，一日都不曾離開……”
青嫘冷靜著看著秦昊然，有些奇怪自己一下子變得古井無瀾，那句話還在她腦子里回響：一心只想找個有趣的靈魂，嫁給愛情，最后才發現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曾經的那些綿綿不絕的情話哪去了？還有那些溫存的撫摸，心有靈犀的眼神，都消失不見……時間終究已經將他改變，他變了，變得陌生起來了，不再是以前那個隨時把她捧在手心，溫聲軟語，情話不斷的大男孩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低吟道。
不知過了多久，靈魂才飛回青嫘的身體。
“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青嫘……讓我好好愛你，好好愛你……”他反而更興奮更粗暴起來……青嫘猛然睜大眼睛，腦子里那盞燈一下子被拉亮——“不，你不是秦昊然，你不是他！”
“這么多年了，你還想著他，滿腦子都是他！我哪里不如他了，你說，哪里不如他……”他一時妒火焚心，罵罵咧咧的，面容扭曲起來。
青嫘飛快地回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一切。
那天臨走時，芳婷對青嫘說：“你明天還來嗎？秦昊然想見見你。”
“秦昊然？”青嫘鎮定地點點頭，不動聲色地說了聲——“好的！”
不，不是這樣，而是——
“你明天還來嗎？有人想見見你。”
“誰啊？那么神秘！”
“到時你就知道了！”
……
“對了，青嫘，你知道嗎，何連池也調到靜安了。”
“何連池？”
“你忘了，和我們一個班的，你最忠實的粉絲！一直暗戀你，像跟屁蟲一樣，你到哪你就跟到哪！有一次你還找班主任打小報告，說被何連池跟蹤尾隨。班主任當場訓斥了他一頓，弄得全班同學都在笑話他。他卻毫不在乎，干脆公然示愛，大喊一聲：青嫘，我愛你！”
“哦，原來是他！”
“其實他長得也不錯啊，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你怎么會對他沒有感覺呢？”
……
“你是——”青嫘驚道——“你就是何連池！”
“莫非你把我當作秦昊然了嗎？磨人的小妖精！好吧，你就把我當成他吧！你和他怎么樣了，就和我怎么樣，我不在乎……”青嫘一扭頭，使出全身力氣，狠命一把將他推開，又趕忙起身略做修整，來不及理一理散亂的頭發，就扔下垂頭喪氣的那個男人，落荒而逃！
雨越下越大，青嫘全身濕透，狼狽不堪。大朵的雨花中，她仿佛看到無數張秦昊然的面孔，又像泡沫一樣被摔得粉碎，連同這幾日對他的幻想。輕蔑的笑聲四面八方包抄過來，推搡著她，扇她的耳光……巨大的羞恥感令她無地自容。你就這么饑渴嗎，竟把別人當成了他？還是遺忘的魔鬼奪走了你的記憶……
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和秦昊然重逢時的情景……她也曾醞釀過無數個版本的見面語……甚至在夢里也無數次夢到過重逢時的那一幕……那個親愛的背影離她不遠也不近，當聽到有人呼喚青嫘的名字，他回過頭來，用那一貫低沉略帶磁性的嗓音說：“青嫘，好久不見……”
是啊，他怎么會是秦昊然！秦昊然是什么樣的人，怎么可能跟著芳婷學做馬卡龍？不管馬卡龍的樣子有多么美麗——“玩物喪志，”他會說。他向來對“吃貨”呲之以鼻，說什么“食欲是人的初級本能，耽于食色，只能說明他的意志力薄弱。”他甚至從不愛吃甜食……
“哪像你，甘心窩在靜安當一個燕雀……”不，他不是，就連當初不得以退學回到云華，他也認為是一種蟄伏——“飛機在低空盤旋，就是為了更好地起飛，飛向云端最高處……”怎么可能滿足于一個部門經理的職位，還說什么從云華奮斗到了靜安就不容易了這樣的話？
我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關于文青兮兮肉麻兮兮的綠皮火車情結，還有那些在綠皮火車上遇見的所謂趣事，他除了禮貌的隨聲附和，就是應酬般的陪笑——多勉強的笑臉啊，就像錯買了一張電影票，被迫坐在銀幕前，又始終無法融入情節的無辜看客。
而我，更不會在秦昊然面前津津樂道綠皮火車上的趣事還可以做到毫不動容——綠皮火車是我們故事的開始，是我跟他之間心有靈犀的密電碼。所以結論就是，我早知道他是何連池！
于是，故事有了另外的版本……
“青嫘！”芳婷轉身將一盤烤好的糕點擺上吧臺，一眼看到正呆呆站著的青嫘。
她旁邊的男子迅速回過頭來——原來是何連池，她的中學同班同學，當時的關系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也許他們之間曾有過曖昧的表示，多少帶些孩子氣，見證些年少時候的輕狂，但也早如大風刮過，就像留在沙灘上的腳印，當海浪卷來的時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嫘，”他也叫道，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好久不見！”
她忙應聲道：“好久不見！”
“你還是那樣，一點沒變，”何連池走到青嫘跟前。
“怎么可能，”青嫘苦笑道，“我已經老了。”
“老了？”芳婷也走過來，手里托著一個餐盤。“你是在提醒我嗎！”
“要老就一起老，怕什么！”何連池笑道，“誰還能不老呢！”
“來，青嫘，嘗嘗我們剛才的戰果！”芳婷將餐盤放在角落的一個餐桌上。
何連池馬上過去幫青嫘拉開一張靠背椅……
接下來就是多年未見的三個老同學之間最正常不過的聚會。他們聊得還算投機。馬卡龍芳香甜美，咖啡醇厚得有些上頭，芳婷說了幾段發生在默匠的趣事，青嫘談到了綠皮火車情結，提到了媽媽為之奉獻了青春到頭來卻淪為一場笑料的工作，還有何館長、田穎、瘋瘋傻傻的圖書館理員……秦昊然說了些當年追求青嫘的糗事，比如，當他聽說青嫘喜歡收集糖紙，就將家里準備送人的兩盒進口巧克力糖果一粒粒剝開，扔掉巧克力，只留下糖紙，然后樂顛顛跑去送給青嫘，青嫘果然開心得不得了，他回家卻結結實實地挨了爸爸一頓胖揍……芳婷笑得前仰后合，青嫘一臉尷尬……這就是那幾行被厚厚的白色涂改液覆蓋掉的文字，能證明他是何連池，而不是秦昊然的要緊內容。
是記憶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嗎？那它還真是調皮！遺忘就是它形影不離的小伙伴吧。有時候，遺忘為了生存的本能；有時候，遺忘為了更好地生活；有時候，為了遺忘而遺忘……
還是某個節點發生了時空扭曲……現實與夢境出現了重疊與錯亂……
“多喝豆漿對女人好……有些事，女人躲不過去的。你又沒生過孩子，那些難熬的日子可能會提前一些來……實在不舒服，別撐著，去找個老中醫把把脈，開些藥回來好好調理調理……”
“也許我真的該去看看醫生了！”她呻吟道。
就在這時，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青嫘一看，是芳婷！
“何連池這家伙一定去找了你吧！昨天死乞白賴地向我討你電話，我猜肯定沒好事！不過也難為他了，這么多年一直對你念念不忘。我覺得——你別罵我——他離婚說不定也與你有關。”
青嫘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
“青嫘，提醒你一下，明天是我生日——你早忘了吧！哈哈，沒事！我約了幾個朋友，準備開個生日會，你一定要來哦！”
“生日！”青嫘心里一動，“哦，對了，我記得你比我小兩歲！”
“又胡說了！”芳婷嗔道，“我們同年的！我是七七年十月生日，你是七月，只比我大了三個月而已！喂！怎么不說話了？你那邊什么聲音，好吵啊……”
七七年？七七年！又一重拳猛擊過來，青嫘徹底懵住了。那我豈不是——42歲了！42歲，那是一個女人青春的墳墓！沒有男人會愛上這個年齡的女人，不，不對，不止男人，是所有人都不會愛這個年齡的女人！她將被整個世界拋棄！比這更可怕的是，我竟以為自己仍停留在27歲！我丟失了整整15年！
這些天的經歷就像電影畫面般一幀幀在腦海里重現……所有覺得反常的事情一下子變得理所當然起來。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紛紛顯現，串連起故事的另一個版本，更真實更殘酷的版本。
“青嫘今天的妝化得很美，裙子新買的吧，正是今年流行的焦糖色，很適合你，看上去就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田穎嘴里永遠吐不出真話！
“年輕了十歲，那我不就變成十七歲的小姑娘了！太夸張了吧！”在那之前記憶已經開始丟失。竟然還說起那個“多數人二十七歲就已死去，七十二歲才被埋葬”的段子來……
何館長和田穎同時一愣——再想想她們臉上的表情，好丟人啊！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這個笑話是不是很冷”——這句話沒什么問題，所以……
何館長的反應向來迅速：“說這句話的人明明就是嫉妒！二十七多好啊，正是女人最好的年齡！完全褪去了青澀，成熟得就像一枚紅漿果！我也希望自己年年都是二十七歲！找個機會跟我們透露一下，你那青春常駐的小秘密怎么樣”——現在終于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了！而那時我還在沾沾自喜……
15年過去了，媽媽自然老了，背有也些駝了，走路時總是下意識地用手扶著腰。心里一陣揪痛——痛就對了！
“你的兩個舅舅，都不在了。”
“怎么會……他們還那么年輕！”
“年輕？不年輕了！不過，這個年齡，現在——也算是年輕。”
“我早說過，做菜這種事不需要特意去學，年齡到了，自然就會了。”原來，媽媽早已提醒了我！只是我還懵然不知。
“怎么沒見劉阿姨來敲門？”媽媽的好朋友劉麗梅，15年前她還是個風姿綽約的少婦。
“麗梅啊，她在靜安城里買了套別墅，已經搬過去住了，偶爾也會回來看看”——現在她已經退休！“蔣會計去了深圳幫女兒帶孩子”——她已經退休！“至于天珍，也另買了房子搬走了，她嫌住在這里不安全”——原來她也已經退休了……
“去年樓里接連走了兩個老同事……現在剩下的熟面孔不多了……”
云華城區已經擴大了兩三倍的面積，街道明顯寬闊了許多，人流卻更顯密集，每天人來車往，熱鬧非凡。高檔的小區、氣派的高樓屢見不鮮，還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百貨大樓，購物廣場……一日千里的變化？不！古石板橋，石拱橋一座接一座悄沒聲息地消失了……還有萬里橋——15年！對了，這就合理了！
難怪這些天，熟悉的面孔始終沒有出現，也沒有人突然跑到她跟前，大喊一聲：“嗨，青嫘！知道我是誰嗎！”就好像她是個初次來到云華的外地人。就好像她身上披了件隱身衣……
失眠，燥熱，出汗，健忘，頭暈——更年期的癥狀！可我不是27歲，而是42歲，我沒有早更，只是合理地提前了一些！
“還以為你早把我忘了個干凈……你一點沒變，還是那么年輕漂亮，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傳說中的凍齡美女就是你這樣的吧”——她說的是“凍齡”！
“我說的都是真話。你的脾氣你還不了解嗎……”你說的果然是句真話！為什么我當時沒有深究呢？
“年輕的時候，我一口氣能吃一打夾餡的馬卡龍！現在，我一天吃一塊，還要反復計算著它的含糖量是多少，然后提醒自己少吃或者盡量不吃主食……”
何連池搖搖頭，感嘆道：“女人啊……到了這個年齡，怎么都變得，這么開放了……”聽到了嗎，他說“到了這個年齡”！
“康寶藍！為什么是康寶藍？”
“最近我常常會忘記一些事情，咖啡能讓我回想起一些事情。”
“剛才碰到何館長和田穎了，看她們的神色有點不對。”
“對才怪了，你忘了，昨天你才跟……”
“昨天我怎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你跟田穎鬧了點小矛盾……不愉快的事情還是忘了好！忘了好啊！”
我終于都想起來了！何館長和田穎那天奇怪的神色，還有那意外得到的十五天的假期果然事出有因，卻不是因為看不慣館長收留了教工家屬，受處分的教工，甚至精神分裂癥患者而跑去與她爭吵。
她的確去了館長辦公室，就在那天有關人事調整的例會結束后。辦公室里除了何館長，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田穎——剛剛得到任命的采編部新主任。而在那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位置理所應當屬于青嫘。
她剛大學畢業就來到這個圖書館。當時它還只是個小小的閱覽室，藏書少得可憐。青嫘參與了所有的擴建工作，大到館舍的設計，各項規則的制定，小到掛在墻壁上每一幅裝飾畫、擺放在角落里盆栽植物的選擇。眼看著它一點點擴大規模，變成一個像樣的高校圖書館，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成長起來一樣。
繁忙的工作并沒有影響她在學術上的專研，她還陸續發表了十幾篇有影響力的專業論文……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她晉升為采編部主任的條件都是最優。只有一點，她比不上田穎——田穎的愛人，是學校的新引進的學科帶頭人，校長的紅人。面對這項優勢，青嫘所有的強大就像暖陽下的冰雪，迅速融化，消失無蹤。
雖然青嫘心里毫不在意這些身份、地位的東西，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她在意公平的制度是否得到執行，不能容忍規則的制定者將規則玩弄于股掌之中而無視民意。她覺得應該為自己據理力爭。我沒有以為自己是名校科班出身就有什么了不起，她說，只想用事實來證明，專業知識和業務能力得到了尊重和認可，而不是僅僅用來裝點門面，掩人耳目。
可惜，她失敗了，一敗涂地。好在應景的失憶，為她掙來了十五天的假期，還有何館長的笑臉。
不愉快的事情還是忘了好！忘了好啊……
青嫘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著，在路邊屋檐下避雨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隨你們怎么想，瘋子也好，傻子也好，我都不在乎！青嫘在心里大笑，頭卻劇痛得要爆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