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你們是要反?”
“先生此話還需慎重。”楊凝逸撫了折扇,一手悄然搭在蓮斐肩頭,終年含笑的眼睛也封了層三尺的冰。“陽禰城人妖混雜,在萬事未俱備之前,我們可不能輕舉妄動。”
“可你們已經有這個念頭!”蓮斐咬牙,雙拳在袖里握得發白,自額角到頸間青筋暴起,預示著他即將到來的憤怒。“陽禰大觀自建觀以來,安分守己是我們烙印在骨子里的習慣,為什么各位一定在當下形勢里想到造反!”
“蓮先生,你先冷靜……”呂承也加入了好生相勸的行列,與楊凝逸一左一右地扶著他的肩膀。“我們做出這樣的決策,也是為自保,不是嗎?”
“自保……呵呵,豎反旗能不能自保,蓮某豈不是最有發言權的一個?”
怒火燃盡后,從灰燼里叢生出無盡的悲傷,像是野草般覆蓋了他的心底。蓮斐抬眼,滿眼都是染血的失望。“我可是啟農大觀……唯一的幸存者。”
啟農大觀——字字敲在人們心上,像是堅硬的鐵釘,一根根扎得生疼。
彼時往來絡繹的啟農大觀,早已是座空城,彼時萬人敬仰的異人修士,早已化作枯骨。現在,陽禰大觀的眾人正在原封不動地,走著啟農大觀的老路。
如何能不悲戚?
眾人沉默,任由蕭瑟秋風吹滅今夜的碩月。
“可……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人群中有人顫聲說道,像是一道滔天巨浪,翻覆了所有的希望,留下一片空茫茫的尖礫。
“人人皆知陽禰大觀是南方最大的異人觀,樹大招風,誰知道朝廷明天會不會派兵清剿我們。”
“單是一個秉政將軍已能讓異人風聲鶴唳膽戰心驚,如今又出世一個宣戎將軍,同樣手握兵權——朝廷之心,是要將我們逼上絕路啊。”
“我們在百姓中的聲望早已超過了太守,陽禰大觀才應是陽禰的天!倘若陽禰率先向朝廷發難,我們尚還有一線生機,也總比不明不白死在陽禰大觀里好!”
寥寥數人寥寥數語,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蓮斐絕望地閉上了眼。
“誰說你們會死了?”
前殿里突然響起一瞬冷笑,宛揚嫵媚似夜鶯啼轉。眾人尋聲看時,連朝正從大殿石柱后緩緩露出倩影。
呂承見是連朝,登時心驚膽戰觀察眾人反應,卻忽見蓮斐也是一陣愕然。
“你是……岐園的朝姑娘?”那位玄袍道士認出她,疑聲道:“怎么你在偷聽我們聚會,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重要嗎?”連朝隨性地倚著石柱,歪頭對他眼波一流轉:“重要的是沒有人會死,陽禰大觀也不會被剿。因為宣戎將軍——我所認識的梁雁,她不會為難任何一個異人。”
眾人聞言嗤聲,楊凝逸于是轉開折扇走上前,扇面抵上連朝下巴,似笑非笑道:“美人,你為什么篤定宣戎將軍不會殺了我們?”
“因為我是她十幾年的好友。”連朝一把打開他的手,嫌惡地退出數步:“阿雁……宣戎將軍她自己就是異人,怎么可能做出同類相殘這種殘忍暴虐的事!”
“看來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楊凝逸收回扇子,輕輕在眼前搖轉:“前日里西境上有一場浩劫,鴉妖助力下的牧族全族滅剿,男女老幼無一幸免……”
“這個,我知道。”連朝頗為不耐地打斷了他:“可這場戰爭又關宣戎什么事?”
“怎么不關她的事?”楊凝逸笑得幽深冷冽:“擊潰鴉妖后的西征軍本打算撤軍,卻突然倒戈對牧族趕盡殺絕,連婦孺都不曾放過——下此令者,正是一位梁雁姑娘,也就是日后的宣戎將軍。”
“你什么意思?”連朝眼中忽明忽滅。
“如你所想的那個意思。”楊凝逸仿佛與她過招般一來一回:“對于宣戎將軍,姑娘只怕是看走了眼——她就是位不折不扣的暴徒。”
一道翠影颯地閃現到楊凝逸面前,青蔥十指藤蔓般纏上他的頸脖,寸寸收緊,連朝的目光已是兇狠陰鷙:“楊先生,你再說一次試試?”
“連朝,不要——”
在她起勢發難楊凝逸時蓮斐方啞吼出聲,卻還是遲了。
以異于常人的速度,飛身時帶起的風,足夠吹散身上淡淡的藥香,暴露出藥香下若有若無的妖氣。
楊凝逸眸色一暗:“你是妖?”
連朝聞言收手,立即退回蓮斐身后,卻已收不回漸漸濃郁的混濁妖氣。
“這妖氣……原來是你身上的。”
那玄袍道士在空中嗅了嗅,忽然眉頭緊鎖將佩劍一拔,劍鋒直指連朝:“說!你混進陽禰大觀有何目的!”
“我沒有……”
“大師何必和妖廢話,這女妖詭計多端,不如直接殺了她,免得她禍害人間!”
有人在身后應援,道士一聲高喝,劍鋒前送勢在將她一劍貫穿。
連朝無法,仰身意圖躲閃。
“噗”地一聲長劍破體,眾人驚呼處,連朝安然無恙地睜開眼,卻見人的鮮血順劍槽流了滿地。
在她身前不遠處,呂承一手死死握住劍鋒,那長劍從他腰間穿出后背,在地上流了幅殷紅鮮艷的圖。
連朝驚呼:“呂先生,你干什么!”
“救命之恩,呂某尚是知恩圖報的人。”腰部中劍,呂承艱難地回頭,卻仍緊握著劍鋒:“姑娘快走,莫要再進一步激化沖突。”
空氣中流動著異人血的甜腥,連朝喉中干渴大口呼吸,周身的妖氣愈發濃烈,已是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道士正與呂承僵持不下時,蓮斐終于會意,一把握住連朝的手,擰身跑出殿外,穿過大觀向后山門疾奔而去。
陽禰大觀后山密林復雜,更有落松崖這樣險峻的地勢,除了日常進山采藥的蓮斐外,少有人對此處熟悉。
出了后山門,隱入林間的兩個人影漸漸甩開了追捕的人。最后,他們在一條溪澗旁駐足,早已上氣不接下氣。
連朝的手仍被握在蓮斐手中,汗水從他掌心落進她指縫里,溫熱得像是一股暖流,流遍連朝全身。
然后他兀地放開了手。
“先生……”連朝聲如蚊足,自知理虧地低著頭:“我本該只竊聽不露面的,是我沖動,還要連累先生和呂先生,對不起。”
蓮斐喘息間余,眼角吊垂看住她,終是嘆道:“事已至此,陽禰大觀你再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她把唇咬得發白,滿眼都是無奈和委屈:“那先生是不是……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