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朝,你怎么了?”
她的神情凝固在難以置信的某一處,蓮斐不知原因,尷尬地站在原地。
靜等了片刻,一輪碩月已經在山頭就位,擺好架勢準備見證每一對有心人的花前月下。
連朝也終于回過了神,眼里水光粼粼。
“所以,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先生種這株忍冬是為了我?”
“可以?!鄙忟硱灺暤溃a邊騰起兩道飛紅,透露著羞赧的意味。
冷不丁地,連朝環住他的腰,愈環愈緊,一雙玉臂緊緊卡在他清瘦的腰際。
“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睋肀е浛赏豢杉吹男腋?,她把臉貼上蓮斐的胸膛,貪婪聆聽著他胸骨下心臟的速疾躍動。
心跳不會說謊,確是他在乎她。
胸骨分明,硌得連朝眼眶酸痛,棉麻秋衫上暈染開兩團濡濕的水漬。
妖哭了嗎,妖怎么會哭呢?
蓮斐僵在她給予的震驚里,緊張得全身繃緊,雙臂顫抖著抬起,試圖回應這個無限曖昧的擁抱。
卻還是掙扎著放下。
第二次放棄了,蓮斐在心里瘋狂嘲諷著自己的怯懦——到底還有什么舍不去的執念,值得自己次次辜負她熾熱的情意。
“原來一切最初是為了我……”連朝在他懷里幾乎囁嚅:“這株忍冬竟如此幸運,它何德何能承受先生的厚愛,何德何能被先生掛念心上……”
“幸運的不是它,是我——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未想過改變對妖的偏見,而你在我偏執到無可救藥之前救贖了我。”
第三次,他終于把她攬入懷中,千年女妖的身體冰涼細膩,觸感柔滑放大在他掌心。
“種活這株忍冬的時間里,我想清了很多事情——我發覺自己像是生在荒蕪背陰里的冰凌草,生于冰霜便融入冰霜,拿世人的偏見懲罰自己,也不肯放過自己。你出現了,我才成活?!?p> 連朝忽然從空中墜入悲哀。
他還不知道自己就是這株忍冬,更不知道她那些被定義成“愛意”的情愫。連朝不敢去想,如果蓮斐知道事實,他會不會極度厭惡這不單純的愛意。
她抬起頭,眼下掛著兩道水痕,蓮斐驚覺那竟是淚痕。
“很難過嗎?哭什么?”他凝眉。
“不,不難過……是喜極而泣。”連朝嘴角上揚,強行微笑?!澳苈犚娤壬褚惯@番話,這將是我無盡生命里最難忘的中秋?!?p> 那就先不要告訴他吧,她想。
“良辰美景會佳人,蓮先生還真是好興致呢!”岐園外這時轉進來一人,看著院中相擁的兩人嬉嬉發笑。
他們觸電般分開。
“咳……楊先生剛回陽禰就來了岐園,是有什么事?”蓮斐欲蓋彌彰地輕咳一聲,滿心幽怨。
來人是業園的楊凝逸,常年在外云游四方,永遠是文氣的白衣打扮,一手執扇,天生一雙笑眼,頗有浪蕩書生的氣質。
“來岐園當然是為了找蓮先生,不過——”楊凝逸垂痣的眼角魅惑風流,流轉著看住連朝:“這位美人倒是面生得很,不引介一下嗎——能作為蓮先生的幽會的對象,你是誰?”
“我是誰對楊先生來說很重要嗎?”連朝從遮臉的黑發下抬起眼,媚眼如絲含笑與他對視:“如若重要,那日后有的是機會,楊先生自己來問,到時我再說?!?p> 一顰一笑一眨眼,楊凝逸深信自己是遇上了風月場上的同道中人。
蓮斐忽地拉下臉來。
“楊先生有什么話快說,今夜中秋,留下時間賞月豈不更好?”他一部分上前,橫斷了兩人眉目送情。
“唉,蓮先生真是不解風情?!睏钅菔丈?,換上一副正色說道:“我來是請先生去前殿,今夜前殿議事,各園都要到齊?!?p> “前殿?”蓮斐狐疑道:“議什么大事,連我這個藥師都要請去?”
“去了便知道了?!睏钅莸溃幸忸┝诉B朝一眼:“據說事關陽禰大觀的將來,他們不許旁聽。”
“懂。”連朝擺手,知趣地退步三尺:“你們去就是了,我到后山找兔兒玩。”
說著她繞過蓮斐與楊凝逸,三步兩步消失在后山門外。蓮斐無奈,只能整整衣冠,隨楊凝逸往前殿走去。
前殿就是陽禰大觀的心臟,這時正燈火通明,各園先生如數到場,臉上一水兒的陰云密布,圍著中心香爐坐立不安。
甫一進門,蓮斐便察覺出今夜將有大事發生,因為放眼望去,聚集在這里的無一例外都是異人。
“怎么回事,呂先生?”看到呂承面色沉重地站在一側,他走上前去搭話道。
“我們在青丘的同僚傳來消息,秉政、宣戎兩位將軍已經完成了朝廷和狐族的永不互犯之盟約?!?p> “這不是……挺好的嗎?”蓮斐不解。
“蓮先生,是不是我該夸你心思單純?”呂承扶額,經不住地嘆息:“我們異人與妖類,原是勢不兩立的陣營,而朝廷是于我們雙方而言不黑不白的中立陣營。起初我們以為朝廷一直處于觀望態度,可先前牧族為對抗朝廷與鴉妖聯合,已經讓朝廷對異人與妖類的觀望起了變化?!?p> “什么變化?與我們陽禰大觀有何干系?”蓮斐還是不理解他們悲情觸懷的點在哪里。
一位上了年紀的玄袍道士這時經過他們身邊,把兩人談話聽了后,接過呂承話道:“在兩個陣營都有可能威脅朝廷安危的時候,異人與妖,該誰死,該誰活?”
呂承復攬話勢,解釋道:“單論勢力相爭,我們誰都爭不過整個金闕王朝?,F在朝廷向狐妖拋出了橄欖枝,置異人于何地?”
“那既然青丘狐族可以與朝廷永不互犯,陽禰大觀為何不可以?”
“我們不可能安于現狀!”那道士拂袖,齒間傳出一聲冷哼:“鐘離朝廷的當權者是鐘離歆,闕城軍隊的話事人是聞人異——他們若在權位上一日,異人就岌岌可危一日!”
他稍有不慎拔高了聲音,登時整座前殿里所有人齊齊朝這里投來目光,氣氛沉重得令人窒息,可周遭靜謐,竟無一人對他的話作質疑和反駁。
蓮斐把目光依次流遍每個人的臉,或是目光閃躲,或是正面迎來,他們其實早已作出了一致的抉擇。“
“所以你們今天聚在這里……”他似乎難以接受,連喉頭都在顫抖:“……你們,你們是要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