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朝平日里并不能在岐園久待,盡管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黏在蓮斐身邊,但她的氣息就像是甲醛,長久積聚下來,濃郁得連藥草香都遮蓋不住。
當然她更不會往前殿邁出半步,蓮斐不許,而且再細微的妖氣也能讓前殿眾人抓狂。
中秋那天白日,天氣晴好,陽禰城區大街上格外熱鬧。
連朝一路從城區走來陽禰大觀,心向往之,便央求了蓮斐夜里陪她上街。
不出意料地,她被蓮斐狠狠拒絕。
“我從不與人結伴同行,更不會為了你破例。”他侍弄著藥圃里的花花草草,語氣冷淡。
“當然不是為了我,先生也該出去走走。整日待在岐園里浸泡藥香,您倒也不覺得頭暈,可人要太宅總會宅出事情來的……”
“連朝,你現在是以什么身份提醒我?”他抬眼看她,眼角兀地一彎,生生撞進連朝眼眸里。
平白無故她竟感覺到緊張,手指不停攪動著:“若是我以友人的身份……先生可以接受嗎?”
他的笑意驟然冷卻:“友人?我何時墮落到與妖為友了?”
“我以為我做得足夠好,先生對我已沒有偏見了……”
“妖就是妖,沒有心,也不分好壞。”
“……先生,您這話可就有點過分了呢。”
時間仿佛回溯到她第一次踏進岐園的時光里,那時他們的交談就是如此僵冷。
蓮斐一怔,卻是不愿承認般生硬地說道:“覺得過分就離我遠點,我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先生是什么人,我自以為清楚得很。可我聽過您說的每一個字,都在推翻我原先對您的尊敬。”
她氣結,怒沖沖地跑出了岐園。
蓮斐仍在原地不動,卸掉冷漠后的臉陣陣蒼白,想要挽回的手伸在半空,最終還是無力地放下。
他屬實過分了嗎?
可話又沒有說錯——妖的確無心無情,又怎會覺得難過?
可連朝方才的表情確是無比的失落。
片刻怔忡過后,他自嘲地冷笑道:“呵,蓮斐,你幾時變得這么糾結了?”
恰巧這時,呂承自岐園外緩步走來,手里還抱著一只木質偃甲。見蓮斐立在園里,他連忙笑臉相迎。
“蓮先生,我想向你討幾株火薇花,碾碎了涂在我這新制的偃甲上,妖物碰之,絕對一擊斃命。”
“……隨我來吧。”蓮斐回神,引呂承向岐園后院的藥圃去。
藥圃邊緣,紅艷艷地怒放著一簇火薇花,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這種家家戶戶常有的門前花,有一個傳奇性的特點——遇邪祟則自燃,尤其能引燃妖氣。火薇花也因此,成為南方民眾的神圣花。
蓮斐俯下身去剪花枝,呂承則在一旁望著,忽然冷不丁開口:“我剛才見朝姑娘氣鼓鼓地從后山門跑出去,先生和她吵架了嗎?”
連朝,一想到她蓮斐就心煩意亂,不由自主地皺眉道:“是,我們起了點爭執。”
“岐園的妖氣久久不散,遲早會引起前殿懷疑。無論如何,我希望先生和她都能小心謹慎些。”
話音剛落蓮斐猛然回頭:“呂先生知道連朝是妖?”
呂承點頭:“朝姑娘幾日前貼身照顧我,總還是讓我察覺到了不對。不過只有我發現了她是妖,我也不會出賣朝姑娘。”
“你當真相信她無害?”蓮斐驚道。
相對而來是呂承更深的驚訝:“難道先生不相信?”
“我并非不信。”他垂首,聲音愈來愈低不可聞:“可能是我自己的心結吧,畢竟我是啟農大觀妖禍的親歷者,對妖類……總還是忌憚的。”
“啟農大觀……呂某有所耳聞。”呂承道:“當年的啟農,也是與陽禰并駕齊驅的異人大觀。可啟農大觀異人盤踞一方還要占山為王,妄圖與金闕王朝的朝廷對抗,同時與妖和朝廷為敵,落得的下場都是那些人咎由自取。”
蓮斐嘆聲:“話雖如此,可異將軍不應當縱容妖類。再怎么說,我們異人不也比妖更趨于人。”
“先生說得是。”呂承點頭,一手輕輕摩挲著木偃甲,沉吟道:“我們在陽禰大觀落草多年,名聲也傳出了十里八鄉,闕城應該有所耳聞,可異將軍至今沒有帶兵南下、清剿陽禰大觀。故以呂某個人之見,只要安分守己,朝廷斷不會為難我等。”
“安分守己,是啊……”
最后一剪火薇花落入泥土里,蓮斐將這一捧火紅交到呂承手中,眸里一閃而過了嘲意。“倘若前殿各位都能有呂先生的覺悟,我倒也不必愁了。”
與此同時,滿腦怨憤的連朝一口氣跑下山,直到遠遠地能看見陽禰城那座樓高七丈的星移坊,她這才放慢腳步,深吸幾口大氣平復了情緒。
每每準備好了接受蓮斐冷嘲熱諷,可每每他都讓連朝心灰意冷,如墜寒潭。
明明那一面之交的白衣人說過,他對蓮斐的感情是絕對的愛意,他說得那么篤定,她也那么深信不疑。
可連朝現在開始迷茫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卑微多久。
街上人山人海,其中不泛妖物,連朝得以肆無忌憚地穿梭在人潮中,不知不覺走到了星移坊樓下。
星移坊——陽禰城最大的“商會”,在普通的南北貨物往來之下,暗藏著各種見不得人的交易,更是異人修士“接活”的市場。
星移坊樓下不遠處有片空地,地上孤零零杵著棵松樹,那里正聚攏著一群百姓,吵吵嚷嚷地圍著一個襲白的身影。
“那不是……”
連朝驚而認出了那人,幾步上前,融入樹下的人群。
“詭目先生,近日闕城可傳來什么大消息?”有人出聲問道,圍攏的人群立刻燥動起來。
“大消息么?”詭目——白衣人故作沉思狀,一雙絕美赤瞳里流光瑩瑩。“各位想聽什么呢?”
“自然是與異將軍和西征軍有關的消息,先生請講!”眾人又是一陣請求。
詭目于是笑了,一雙鳳眼彎成了新月:“世上已經沒有西征軍了,原來的西征軍大部改制成秉政軍,仍舊歸秉政將軍驅策。另小半約三萬余人,新建宣戎軍,歸入新上任的宣戎將軍麾下。”
人們開始了騷動,話題由異將軍引向這位新的“宣戎將軍”。
“先生,那宣戎將軍是什么人物啊?”
“宣戎將軍啊——她可是金闕王朝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將軍,一個風華絕代的佳人。”
“什么?女人當將軍?”有一彪形大漢提出質疑,緊接著爆發出輕蔑的大笑::“朝廷這是缺人了嗎?我說我李源也勇猛無敵,比那宣戎可厲害了百倍,好好的娘們不相夫教子,打什么仗當什么將軍!”
“你在說什么?”
詭目眼里,突然紅得妖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