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面之緣、萬古一瞬,連朝卻付出對抗了整個因果獎懲的代價。
她早已不計后果。
后果,不過都是后話。
“我因仰慕蓮先生醫術高明,也想學人濟世行醫,這才屢次叨擾。”無論他信不信,連朝卻是連同自己一起騙過了。
蓮斐將信將疑,仍保持著對妖的三分戒備,只是明里不再質疑什么,心里道一聲“原來如此”,保持一貫緘默。
此時天色轉暮,蓮斐與往常一樣的一無所獲。這座山里所有的藥草他都通悉,每日不過是榮一枯一的區別,與其說是出來采藥,不如說他吃過飯來消食。
下到后山門口時,連朝忽然撐開雙臂攔下他的路。
“所以蓮先生,我真身為草,天賦極高,可否跟在您身邊修習醫術?”
“陽禰城里的神醫多了去,為什么必須是我?”
意料之中的拒絕。
“名師出高徒,跟著你我才有前途。”
“那也不行。”
拒絕得干凈利落快刀斬麻。
“為什么!”連朝挫敗地甕聲道。
“岐園常有人造訪,我絕不會冒著風險把妖帶在身邊。”蓮斐回她,語氣里不著感情,卻也不容置疑地帶著抗拒。
“……真簡單的原因啊。”
簡單得讓人難受,可連朝畢竟經歷過千年求不得的苦楚,她早已堅韌到可以無視他最初的冷漠。
“那退一步,我可不可以常去岐園拜訪您?”
“拜訪我做什么?我們又不是什么摯友……”蓮斐說著說著,忽然喉中哽塞說不下去,他在連朝眼里看見了殷切的期盼。
如果她是人,此刻應該會是熱淚盈眶。
有必要這樣濫情嗎?蓮斐不解。
“……陽禰大觀修士很多,也有能一眼看穿你真身的高人……”過后山門進到岐園,蓮斐這才似是無奈地嘆聲:“你來,只能待在岐園,不許到前殿走動。”
像是得到了極大的特赦,連朝激動得連連點頭。
剛邁進岐園大門,便聽見蓮斐日常起居的臥室里陣陣喧嘩。藥圃里,藥草被人踩得東倒西歪,隱隱見有血跡灑在秋季青黃的草上。
見此情景,誰都無法心安,蓮斐更是預知了什么一樣,將肩上藥簍一把甩開,快步來到屋門大敞的起居室。
屋中人頭攢動,十幾個路數不同的修士和法師一色愁眉不展,長吁短嘆地圍著床上血肉模糊的一團人影。
“蓮先生,您可算回來了!”有人欣喜出聲,人群于是呼啦一下又圍到蓮斐身邊。
“先生快去看看,還能不能救活他!”
床上那人,呼吸已經有進無出,全身白衣都被鮮血染得赤紅,腹間更是被撕得看不出原貌,四道傷口觸目驚心地斜排在皮肉上,紅紅白白的腸子流滿下身。
蓮斐眉頭緊鎖,冷著臉探查傷口:“他是異人?被什么所傷?”
“錫山村狼妖。我們在前殿度化那些狼,本就穩穩當當的局面,這小子就是太過毛躁,被狼爪近身,勾了一把。”其中一位道士扮相的中年人道:“先生,他這……還能不能活?”
“傷口發黑,內里已經感染,血也失了太多,”蓮斐面色凝重,看著他緩緩搖頭:“蓮斐醫術不濟,無力回天。”
人群霎時安靜,偶爾能聽到幾聲嘀咕。
“這……當如何是好?”
“連蓮先生都救不了他?”
“可惜他不到而立,就這么沒了命……”
一眾修士中連朝并不引人注目,她徑直繞過唉聲嘆氣的眾人,扶著床頭看向那個“重傷不治”的年輕人。
忽然他漸漸轉醒,驟然失血眼下兩道青黑暗沉,可眼中光芒大盛,像是失水的草魚臨死露出的詭異的光。
他說他不想死。
連朝聽見了。
她把目光定住那人,卻是抬高聲音,讓在場所有人聽到她的話:“如果我能救活他,你們愿不愿意聽我指揮?”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知曉這位突然冒尖的女子是何方神圣。最后還是那位有話語權的中年人撥開人群,走到連朝面前問道:“姑娘此話當真?”
連朝只當他是代表眾人接受了她的條件。
“給我準備一把銀針,一碗血竭,還有棉線棉布都多多益善,其他如刀鑷之物,全要純銀,用兌鹽沸水煮過送進來。”
她雙肩一抖,把外罩紗衣款款脫落,袖子挽上肩膀,不由分說地趕著人:“除蓮先生外,所有閑雜人等全部出去,東西備好馬上給我,耽誤不得。”
等到房門關上,屋里安靜得只剩下那人輕一聲淺一聲的呼吸。
“他傷成這樣,你怎么救?”蓮斐在一旁抱著臂,冷眼相向。
“開掛救。”連朝俏皮地沖他眨個媚眼:“會讓你對我刮目相看的——這場手術,先生可一定要看完。”
等到指點過的東西全部送進屋里,連朝取了銀針,三指捻尾,針封傷者幾處穴位后,蓮斐才恍然看懂了她的針法。
“封穴止血么。”雖然并不相信這會有起死回生的效果,他思慮片刻還是搭了把手,指點著連朝再封幾處大***眼可見地延緩了失血的速度。
“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連朝不應不答,自顧自捏起一根棉線,指尖幾個翻轉把它穿過了針孔。
然后,在蓮斐看不清的瞬間,幾簇青藤從她手心暴漲伸出,像是觸角般纏繞著傷者流出體外的腸子,一寸寸把它們移回腹腔里。
沒有麻沸散,沒有金瘡藥的器官歸位,那傷者怕是痛得生不如死,可他即使面色蒼白冷汗直冒,也咬緊牙關沒有哼出半聲痛來。
“我敬你是條漢子。”連朝道,語氣是難得一見的認真:“接下來這一關,要比刀割還難忍,希望你也能像現在這樣撐過去。”
銀青的針體流露出金屬寒光,蓮斐瞳孔驟縮,竟是猜出了她的動作。
隨著“噗”地一聲輕響,針尖沒入傷口邊緣,立時又高高抬起,將染紅的棉線穿在血肉之間。
那人兩眼一黑,徹底昏死過去。
連朝卻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她垂首咬唇全身緊繃,像個做女紅的大姑娘,一針一線小心地縫合著那些傷口。
四道傷口,共計百余針,是在人肉上做繡花,最后一針收緊打結,她已是用掉了一整個時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傷口縫得并不緊實,仍有血絲絲滲出,傷者雖仍然昏迷不醒,呼吸卻已漸漸恢復平穩。
連朝滿身都是血污,精神驟然放松后,腳下一軟就要陪著傷者一起昏迷。
蓮斐眼疾手快,伸長手臂攔住她的身體,卸掉下墜之力。
“你還好么?”
“還好……”連朝迷迷蒙蒙甩了兩下頭,將神思再次逼回清醒。“剛做完一臺大手術,用腦過度了……有點累。”
“呵,難道妖也會體乏。”他冷言嘲道,扶著她的手臂卻有力。
“當然會。”
“那我去煎服補藥,給你回回氣血。”
“不……不麻煩先生。”
連朝戀戀不舍從他臂彎里鉆出來,腳步虛浮,從傷者腹間抹了一手鮮血,仰起頭讓血從掌紋里落下,滴進自己口中。
蓮斐大駭:“忍冬,你在做什么!”
“他不是異人嗎?他的血,對我可是大補中的大補。反正流了也是浪費,不如讓我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