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里整個金闕王朝都在下雪。
北方闕城積雪,新新舊舊已經疊得很厚,而南方那座常年溫暖如春的陽禰城,這天夜里也撲簌簌落下雪花。
營地里的篝火早早熄滅了,將士們都已睡去,只有連朝和聞人異還坐在一堆死火炭前,和著新雪飲起了冷酒。
他們應該是敵人的,至少在戰場上是。像這樣和和氣氣一起喝酒的場景,絕對不能讓秉政軍看了去,否則軍心渙散,聞人異要吃大虧。
“說起來,我也是第一次和你搭上話。”咽了一口烈酒,暖意頓時流遍全身,連朝瞇著眼看向聞人異道。
“為何?你和阿雁來自同一處,應該先前見過我才是。”聞人異不解。
“你是不知道,”連朝擺擺手笑道:“那會兒的你見我第一眼就恨不得把我活吞了,好像我綠過你似的。別說搭話,我當時連你身邊都不敢近。”
聞人異惆悵不已:“我當真那么恐怖?”
豈止哦。
連朝撇撇嘴不置可否。她想起瀚邦昏黃燈光下,異將軍清冷肅殺不著情感的眉眼,頗有種苦酒入喉心作痛的領悟。
停頓片刻,她摩挲著酒囊又忽然笑了,輕輕說道:“白毛鬼,其實聽見阿雁嫁給你的消息,我還蠻高興的。總有種……幸好是你的感覺。”
聞人異淡淡挽著嘴角:“不是說我很可怕么?怎么你這么看得起我?”
“忍冬我化形一千年,可以說閱人無數。”連朝對天長嘆一聲:“梁雁這個女人,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幾歲就沒了爹,當媽的又是個離了丈夫活不下去的傳統婦女。十幾年了,梁雁像棵仙人球一樣帶著刺兒長大,孤零零活到今天,我沒見她掉過一次淚——她親生弟弟死時也沒有。梁雁就是這樣,要強又拼命,脆弱卻獨立。”
“……我知道。”
聞人異心中思緒萬千,歸根到底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內疚。連朝能看出的他又何嘗看不出,可他不僅見過梁雁流淚,還是她數次流淚的根因。
他聞人異何德何能,值得梁雁這樣牽掛?
連朝并不在乎他的反應,她舉起酒囊復飲一口,繼續道:“后來有一天,你……哦對,是異將軍出現了。他為人陰冷又邪佞,行事狠辣捉摸不定,可他看著阿雁的眼神像火一樣熱烈。我知道那是愛意,是他只留給阿雁一人的柔情。”
“忍冬,我或許不是你們認識那個異將軍。”聞人異試圖反駁。
“管你是不是那個人,你們對于梁雁都是良人。”連朝扯出一抹別有深意的微笑:“我白日里可看見你把阿雁惹哭了,惹哭了鱷魚就要對她負責,知道么白毛鬼?”
“不用你這妖怪來提醒我,我會與我的妻相守到海枯石爛滄海桑田。”聞人異與她碰酒,一飲而盡后,抹著酒漬笑道:“能讓天地祖神嫁我為妻,我聞人異一生也死而無憾,豈敢辜負。”
回味著連朝剛才的話,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覺地小聲解釋道:“我那時不是故意讓她哭的,我也不知為何亂了心神,一心屠城,直到阿雁中槍,我如夢初醒——現在回想起來,有許多說過的話都記不清了。”
“我猜,你是不是忽然一個血氣上涌,就控制不住起了殺心?”
聞人異點頭承認:“可以說是,奇怪得很。”
“那確實不怪你。”連朝收斂笑容,面無表情道:“打傷阿雁的那個人,他一雙眼可以操縱人心。陽禰城百姓十有七八都是被他控制著情緒,這才舉起反旗的。”
“你沒有受他控制?”聞人異盯住她。
連朝干啞地一哼:“我不是人,妖又沒有心,他拿頭控制我?”
“那你為何在叛軍陣營里?”按理說自家姐妹當上王朝將軍,連朝應該屬于王朝這一方。
聞人異欣然收下她的解釋,眸里的厲色卻并不急著褪去。
連朝一瞬失神,不安地攪動手指,本就看不出血色的臉上更是陣陣發青。
良久,她像是終于調整好陳述理由的情緒,這才緩緩啟唇道:“……他抓走了我愛人,逼我與金闕朝廷為敵。”
聞人異輕抬眼角,壓住了眼底的萬丈深淵,幽幽道了一聲“抱歉”。
連朝神色黯然:“沒事,我相信你們能幫我救他。”
“那還要請你告訴我——能控制人心的那位,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人。他來陽禰時便是白衣白發,攝人魂魄的能力世間難見,那雙紅瞳又太過詭異,我只能肯定他絕不是善茬兒。”思索片刻連朝又道:“你派幾個人到陽禰城里,去打聽一下‘詭目’這個名字,相信能知道得比我說得多。”
“詭目……”聞人異沉吟著這兩字,眉頭微皺,道:“這是他的名字?”
“不是,是陽禰百姓給他的代稱。他從未向人們透露過他的來歷,可那群人偏偏像供神一樣膜拜他。”
僅憑一人之力,就掀起了整個南方的洶涌波濤。詭目的確不是善茬兒,并且他非常可怕,可怕得聞人異或許沒法與他正面交手。
他的滿心憂忡被連朝看了去,她一拍聞人異的肩頭,朝身后的營帳指了指,道:“我聽見那丫頭醒了,咱們要不要進去聊?”
“好。”聞人異放下酒囊,與連朝一前一后起身走進了營帳。
梁雁果然已經轉醒。
那些堵著傷口的黑氣一旦被除去,連朝飛快地就完成了清創縫合,洄夢蠱也開始起作用,不到兩個時辰她已經有力氣坐起身。
“流血流到那個程度,你能不死真是萬幸。阿雁,答應我,別再沖動行事了。”
聞人異攥住她的手,貼在唇邊繾綣一吻,眼中脈脈盡是深情,看得連朝一陣狗糧入腹的反胃。
“差不多得了啊!再秀死得更快,老天都要來收你!”老妖精不滿地嚷嚷道。
梁雁和連朝十幾年的鐵子關系輕易不破,她索性沒有著急理她,怏怏地靠著榻桿,目光灼灼看住了聞人異:“陽禰城還在么?”
聞人異反笑:“還在,我沒來得及屠城,你就把我勸回來了。”
“我知道這不怪你。”梁雁搖搖頭,嘆聲道:“你應該是被蠱惑了,那人有控制人心的能力。”
“……我去,他給你托夢了?”連朝驚訝于她認知世事的速度。
“快滾,老子天地祖神,什么事不知道?”梁雁想抬起胳膊給她一巴掌,無奈傷口太疼,抬到一半力氣就散了。“那家伙不是人,是魔——這世上唯一的魔。”
“魔?”
又是一新鮮概念,聞人異感嘆。自從梁雁從天而降以后,他已經被迫知曉了百十來種全新的、來自未來的概念,一個比一個震撼人心。
“魔是神的宿敵,神不死魔不滅,是那廢物因果整出來維護平衡的東西。”梁雁復而解釋道。
“阿雁,你方在昏睡時,這些是如何得知的?”聞人異故意問得輕描淡寫。
他本意是不想給梁雁太大壓力,可話音一出口,她眼中的光卻像到頭的蠟燭,跳動一下便忽地熄滅。
然后,聞人異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梁雁心灰意冷的神情。
“這些……是我一個死去的朋友,留給我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