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瞬間,梁雁當真是心死。
也就在那個瞬間,她鬼使神差地抬頭望向城樓——那里,有個一直在觀望的人影。
那人著白色長袍,袍擺在南方冷風天里搖擺若蝶翅,百丈之遠看不清容顏,可一束白發(fā)卻比白衣還要刺眼。
他不知站了多久,身后背著干干凈凈的一片空白,塵世里走一遭卻纖塵不染,不知來時何處,也不知去往何方。
非人非鬼,非妖非神,是梁雁曾感受過的一種氣息,干凈得令人惶恐。
不會是他,不能是他!
北風乍起,梁雁借北風凌空而上,像是浴火展翅的赤鳳,燃燒著向那道白影略去。
火槍槍尖逼上那人額心,共鳴卻忽而散了,隨之而來是一陣更強烈的共鳴,讓梁雁頭暈腦脹動彈不得。
她也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
他戴著半臉面具,鼻梁以下隱藏在面具之后,確實是白眉白發(fā),可那雙裸露在外的眼睛,絕不屬于任何時代的聞人異。
幸好不是他。
可那雙眼里的眼瞳,鮮紅如血,邪魅異常,一雙真正魔物的眼,梁雁也絕不是第一次見到。
“你是什么人?”眩暈了片刻后她立刻催動共鳴,重新聚攏火焰包裹住那個人。
那人不回應,梁雁眼睛一瞇,又道:“我在上燕進入時隙之前,是不是見過你——所謂神的宿敵,‘魔’,是不是你?”
他搖頭又緩緩點頭,依舊不說話,眉眼忽然一彎,竟是笑了,紅瞳像是琉璃珠般大放光彩。
“噓……”那個人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嘴前,示意梁雁噤聲。
“你到底是誰?”她復問,聲音轉(zhuǎn)冷。
他緩緩移下放在唇上的手指,指尖朝下。梁雁受他驅(qū)使,抽出視線看向城下混戰(zhàn)的人。
這一眼,卻讓她血液凝固。
并不是聞人異敗退了,而是敵軍——與秉政軍對抗著的陽禰叛軍里,有個蒼翠的人形,在一眾奇形怪狀的妖怪里格外醒目。
她剛好在與聞人異交手,百纏劍從她肩頭穿過,她的身體無肉無血,從裂口里瘋長出的藤蔓將百纏死死繞在里面。
城墻之上,梁雁連呼吸都在顫抖。
“怎么能……怎么能是她?她為什么會在叛軍陣營里……是不是你從中作梗!”
她惡狠狠地盯著身邊人,他這時終于出聲,聲音溫潤清亮煞是好聽。
“你想讓誰贏?”
他的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攝人心魄的魔力,連沉睡至死的烏索鈴都為他的聲音而蘇醒。
梁雁一把抓住他袍領:“他們兩個要是死了一個,我定要你的狗命!”
“別靠他太近!神與魔的氣息是沖突的,共鳴相克會傷了你元氣!”烏索鈴在她心聲里急急提醒,梁雁趕忙松開他。
其實不用她放手,那個人也感受到共鳴的異常,自身后退與梁雁隔出距離。
“你,想讓誰贏?”他鍥而不舍地問著:“如果你放棄選擇,我就會殺死他們兩個。無論如何你都要犧牲一條命——天地祖神,你會救贖哪個人?”
“呵,風水輪流轉(zhuǎn)是么?什么時候輪到我梁雁做選擇了?”她緩緩后退,背貼上城樓石磚,忽然沖他詭譎地一笑:“可惜我是個貪鬼,他們兩人的命,我全都要救!”
她跨上城墻,作勢向城樓下跳去。
“嘭——”
城樓上傳出一聲震響,正在作戰(zhàn)的兩方軍隊不約而同地抬頭,卻只看到沿城樓緩緩流下瀑布般的鮮血,還有折翼墜落的大雁。
梁雁從百丈高的半空下墜。墜落前,她僥幸看清了那白衣男子手中正在冒煙的槍管。
是槍啊,她想。
那就不錯,他就是她在時隙外看到的最后一張臉,那個夾雜在上燕巫族的子民里、旁觀這一切的烏索鈴口中的“魔”。
他可真狠,把槍都走私過來了。
與此同時,亂軍之中一高一低傳來兩聲尖叫,無一例外的驚慌失措。
“阿雁——”
其中一聲來自聞人異,另一聲來自連朝,消失了半年的連朝。
本來交戰(zhàn)的兩人對視一眼,驀地暫緩了對抗,不約而同騰空去接那個下墜的身體。
最后是聞人異擠開連朝,在空中幾次變幻身形,穩(wěn)穩(wěn)地把梁雁攬在懷里落地。
“阿雁,你怎么樣了?”他心急如焚,所有的熱血和瘋狂都煙消云散。
梁雁閉著眼沒有聲音,連呼痛都不曾發(fā)出,若不是汩汩流血的胸腔里還有心跳,她就像一具了無生氣的尸體。
“槍傷?”
連朝一眼便看出梁雁胸前那個圓形的傷口是什么造成,她眼中閃過錯愕,抬頭去看城樓時,那里已空無一人。
她毫無顧忌一把撕開梁雁的衣服。
槍傷貫穿了她胸膛,前后兩處傷口皮肉焦黃,隱隱泛著不詳黑氣,體內(nèi)的洄夢蠱觸碰到傷口,立刻化成黑煙散了。
連朝皺眉:“神骨不是還在嗎?怎么洄夢蠱都治不動那個人打的槍?”
“你知道他是誰?”
“知道。我還知道你懷里這位姐是誰。”連朝不想理他,試圖從他懷里把梁雁拖出來。“你放開,抱的越緊她死的越快!”
聞人異目光陰沉,忽然打出一掌疾風,把連朝掀翻在地上。
“別碰她!”
“再動我一個試試?”連朝臂化藤蔓纏上聞人異的脖頸。
兩人僵持不下,聞人異懷里的梁雁這時緩緩轉(zhuǎn)醒,胸前的傷口疼痛暴漲,她瞬間全然失去了血色,面生蒼白冷汗直冒。
“別……動手……”
“阿雁!”又是兩聲呼喚,聞人異與連朝聽話地停止對峙。
“別說話了,我去找大夫,你務必給我撐住。。”聞人異莫名地害怕,仍不肯聽進連朝的話松開她。“膽敢有事,我恨你一輩子。”
“不……連朝,讓她救我……”梁雁實在是沒有力氣說話,可她用盡全力說出的幾個字,她相信連朝聽得懂。
梁雁知道連朝曾經(jīng)干過外科醫(yī)生,也百分百信任連朝的技術(shù),哪怕她們是敵對陣營,連朝也不會看著她死。
“廢話,老娘肯定救你!”連朝又氣又急,轉(zhuǎn)而對聞人異道:“收兵回營啊異將軍,再耽擱下去佛祖都救不了了!”
“你憑什么指揮我?”聞人異生硬地別著她的筋。
“那她流血流死了,你守活寡去吧。”
“再多說一句我殺了你!”
“來!砍死我!我求你砍死我!”
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他們都不肯放松,梁雁窩著腦袋悶哼一聲,顫抖著嘴唇說著什么,聞人異與連朝趕忙閉嘴湊上去,這才聽見她細如蚊足的聲音。
“……吵……你……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