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王五年臘月十日晨，秉政將軍聞人異攜十萬秉政軍揮師南下，劍指南方重城陽禰。

　　臘月十一日晚，宣戎將軍梁雁率三萬宣戎軍緊隨其后，邙王連下兩旨阻攔，將軍抗旨不遵。

　　同一時期，南方陽禰叛軍暴動。城中異人勾結妖類，暗殺南部太守，占領南方四城七鎮，公然與金闕朝廷對抗。

　　亂了，全都亂了。

　　奔波在南下的路上時，梁雁心中不安的情緒就翻了底，從聽見陽禰出事之后，那種不安像是病毒一樣瘋狂滋生。

　　他們兩人是異人已經舉國皆知，邙王卻力排眾議派聞人異去應對陽禰暴動，總有一種把他推進刀山火海的嫌疑——

　　若戰勝，是聞人異同類相殘喪盡天良；若戰敗，又是他包庇同類、異心當誅。可這樣的結果梁雁想得到，聞人異和邙王又如何想不到？

　　不僅如此，邙王從未提過收回兵權，反而在他身邊留下了同樣是異人、同樣握有兵權的自己。

　　諸如此類的恩賜，聞人異甘之如飴。

　　明明是主公和內奸的對弈，他們打得一手像是忠臣和主公的友誼局。

　　太詭異了，梁雁暗自腹誹。

　　一定有什么地方她想錯了……是從哪里開始，從哪個點上轉折……

　　趕路三天之后，前方開路的小隊傳回消息，異將軍在陽禰西北五十里的道安鎮與叛軍正面交手。叛軍多數為妖，雙方傷亡對等，總體秉政軍小賺。

　　這里的小賺賺在秉政軍人數眾多，傷亡不影響他們退前戰線，而道安鎮小股叛軍卻被殲滅。道安由此收復。

　　夜里，秉政軍在道安鎮外結營。

　　叛軍種族混雜，白日一戰秉政軍戰損一千。可混戰中，聞人異卻發現叛軍里竟然有常人。

　　他曾以為這場暴動完全是受異人和妖操縱，現在看來，卻更像是陽禰全員參與的反叛獨立運動。

　　陽禰是南部重鎮，撥人撥款都優先體恤，千百年作為金闕王朝的南部大門，往來繁華可比國都闕城。陽禰異人多，這是幾代領導班子睜一眼閉一眼暗許的，他們一貫安分，朝廷也從不為難。

　　為什么陽禰百姓突然反了，當真是自發形成，還是受人教唆？

　　思慮到深夜，聞人異深感疲憊。

　　“來人。”他扶著太陽穴向外喚道，隨后營帳里進來一個將士，垂首等候吩咐。

　　“派幾個人喬裝混進陽禰城區，打聽下最近這里可曾來過什么行事詭異的人，無論是傳教還是裝神弄鬼的，查清一律上報。”

　　“是。”那人應聲，領命退了出去。

　　萬事周全，聞人異奔波勞碌，終于得空供自己松懈片刻。

　　一旦休息，他不可遏制地想到梁雁。

　　聞人異聽梁雁講過，陽禰是她兩千年后的故土，在陽禰境內燃起戰火，定會傷了她心。

　　因此他臨走再三叮囑五方對她緘口三分，但憑五方的剛正心性和梁雁百轉千回的心機，肯定瞞不過半天，她會不顧一切地往南方來。

　　興許已經在路上了。

　　與此同時，梁雁正如他所愿地趕路，走一條和秉政軍擦肩錯過的官道，剛好途徑陽禰北三十里的明墟。

　　明墟是個地名，只是后來被老狐貍抄襲當了人名。那地方其實荒涼得很，無人區，綠生生的山壁和沼澤，倒是很恰“明墟”這個名字。

　　“結營吧。”她對自己軍中的副將吩咐道。

　　這位副將名晉房，也曾是把青春和熱血都獻給金闕王朝征戰事業的一位勇將，但而立過半還沒有謀得一官半職，所以對一朝上位的梁雁有過百般不滿。

　　說是不滿，其實根本就是嫉妒，嫉妒她立功一次就攜領兵權。

　　他的不滿梁雁都看在眼里，不過嗤之以鼻罷了。整個宣戎軍里厭恨她的人多了去了，梁雁的行事風格并不能如所有人的愿，所以不會一個一個去整治。

　　與其和自己的下屬勾心斗角，不如全給他們落了蠱來得痛快，誰反虐誰。

　　她還是那套價值觀——只有廢物才會恨，而廢物的恨狗屁不是。

　　“雁將軍，明墟環境惡劣，夜里陰冷，在這里結營不是良策。”晉房聽過吩咐，一如往常地不去照辦，而是選擇先和梁雁爭執一番。

　　梁雁眼皮都懶得抬：“晉副將征戰沙場十年，這點苦都吃不得？怎么素質還不如我一個女人？”

　　晉房反抗碰壁，仍一頭撞在她生硬的語氣上，嗤鼻道：“異將軍統領西征軍時，可比雁將軍體恤下屬得多。”

　　“那你去跟他呀，我剛好換個順眼的副將。”梁雁沖他笑，竟是笑里藏刀。“我能換我的副將，你有能力換了你的將軍么，晉房？”

　　晉房沉默。

　　整個宣戎軍都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他們每個人體內都種著宣戎將軍的固金蠱，也都親眼看過一條瘦小干癟的沙蝎是如何鉆進體內，賜予他們無窮無盡的力量。

　　固金反噬，從來不只是梁雁唬人的把戲而已。

　　人們想起西征軍還在時，將士們歸順秉政將軍的時候。同為異人出身的將軍，異將軍雖然對誰都冷淡，可他從不為難下屬，絕對是一位真正的統領，是一個真正的將軍。

　　相比之下，如今的宣戎軍在梁雁麾下，真是如履薄冰地過活。

　　“各位都聽見了？”梁雁話鋒一轉，拔高聲音向宣戎軍眾人道：“但凡對我還有意見的，自己去求見異將軍，看他給不給各位換主子。不過……凡屬宣戎軍將士，反我一次，我便要他的命。”

　　把命賣給宣戎將軍，和把命留在沙場上，現在是所有宣戎軍將士的選擇。

　　梁雁從來不吝惜選擇，她樂于給人選擇的機會，只是或多或少，選擇雙項都不是對人有利的內容。

　　宣戎軍所有人依舊沉默，大氣不敢出一聲。而梁雁甚至不帶兵器，和衣倚在明墟里一塊長滿青苔的巖石上，進入淺眠。

　　夜深露重時她復而轉醒，身側不遠處傳出宣戎軍萬千漢子粗獷的呼吸聲。梁雁的眼睛在黑夜里放光，像是天上的星辰，也像是看著獵物的狼。

　　“盡情恨我吧。”在無人察覺的角落她自言自語著：“恨我，然后選擇歸順聞人異，心甘情愿做他篡位奪權的階梯。這才是你們存在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