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觀風殿。
多日睡眠不佳,使得武則天精神疲憊。她倚在龍椅上,身體癱軟不復以往強硬的形象。
女皇難得露出的脆弱一面,不是尋常人能見到的。
也就是在上官婉兒這等絕對心腹面前,女皇才敢這般沒有顧忌。
“陛下,喝點兒參湯提提神吧。”
剛從御膳房端來的參湯,溫度正好合適,以往武則天最喜用它提神醒腦。
但今日她卻面露厭倦,揮手道:“先放著吧。”
上官婉兒將參湯放在一邊,關切道:“陛下,您可是覺得哪里不舒服,是否需要請風太醫來看看?”
“不用了,風春來已經給朕診斷過,說只是太過操勞,并無大礙。”武則天道。
“既然如此,臣陪陛下去御花園逛逛,或者出宮散散心也可以。朝事上有狄公等大臣照看,應當無礙的。”上官婉兒建議道。
武則天神情懨懨:“朕并不是因朝事繁雜而疲憊的。”
“那是為何?”
將手中的奏折合上,武則天雙眼放了會兒空,突然直視著上官婉兒:“婉兒,你相信鬼魂之說嗎?”
上官婉兒笑道:“陛下,這等幽冥之事玄之又玄,可謂是信之則有,不信則無。”
“你信嗎?”武則天追問。
皇帝的臉色非常嚴肅,就說明她是在很認真的問話。
上官婉兒臉色一正,思索片刻道:“陛下,婉兒是信的,只是從未見過。”
“我見過!”
武則天的神情有些激動,甚至自稱都用上了“我”。
“婉兒,朕見過鬼!”她略顯激動。“朕這些時日總是夢見莽妃和蕭淑妃,還有章懷太子。”
“陛下,那只是夢。”上官婉兒道。
“到底是不是夢,朕也不清楚。若說真是夢,可朕卻能記得清清楚楚,就好像真的發生過一樣。”武則天目光呆滯,“朕總覺得他們是冤魂不散,想要向朕復仇啊!”
現在的女皇更像是個女人,脆弱多疑。
上官婉兒很詫異在自己離開這段時間,皇帝到底經歷了什么,竟然神情萎靡到這種程度。
就剛才那瞬間,她能清晰感受到女皇的老態龍鐘。
“陛下,既然是這樣,為何不請國師前來驅鬼?”上官婉兒問道。
將這件事說出來,武則天的精神反而好了些,她擺著手道:“王知遠奉朕的旨意在外辦事,短時間無法趕回來。”
上官婉兒微微低著的眼簾下眸光微動,她忽然笑道:“陛下,其實除了國師,也許還有一個人能解幽冥之事。”
“是誰?”武則天大喜。
“陛下,不知您是否聽說過永昌縣最近發生的泥偶殺人事件?”上官婉兒問道。
因為精神萎靡,武則天連朝堂大事都減少了過問,對這等逸聞自然未曾聽聞。
但僅僅只聽“泥偶殺人”這四個字,就已經引起她極大的好奇心,緊忙追問:“什么泥偶殺人?婉兒啊,你詳細與朕講來。”
“是,陛下。”上官婉兒道:“幾日前永昌縣接連發生命案,有幼童被殺死后封在泥塑里,而且這些幼童全部都買過泥人張捏制的泥偶。
據說這個泥人張捏制的泥偶跟真的一樣,十分精致,因此惹得一些游魂野鬼、妖魔鬼怪附體。
這些妖邪之物隨著泥偶被賣到幼童手中,會在夜晚顯形,將幼童吞進泥偶的肚子里,吸食掉靈魂,只留下肉體。”
“啊!”饒是以武則天的城府,也被嚇得臉色一變。
“后來呢,可曾破案?”
“案子已經告破。”上官婉兒道。
“誰破得案?兇手是否是妖邪之物?”武則天急忙追問。
上官婉兒也不賣關子,回道:“陛下,破案的人正是被您新近簡拔的大理寺丞陳南。”
“是他!”武則天一愣。
“是的陛下,據說陳寺丞跟永昌縣令曾泰是好朋友。他本來是去探望曾縣令的,正好遇到了這個案子,于是他略施小計便抓到了兇手。”
“兇手是人還是鬼?”武則天緊張道。
“是人。”
上官婉兒給出答案,武則天立刻露出失落的表情。
“但是這個兇手在被抓住的當天晚上就莫名死亡,據說他死的時候面帶詭異微笑,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傷口。
陳寺丞在給兇手驗過尸體后,當即就讓曾縣令以兇手畏罪自殺而結案。但根據在場的衙役所說,陳寺丞當時臉色很難看,甚至有些恐慌。
他們覺得兇手根本不是畏罪自殺,而是……被勾走了魂魄。”
“啊!”武則天瞪大眼睛:“全身沒有傷口,死亡時面帶詭異表情,的確像是被勾魂而死。”
這些時日女皇本就覺得自己被鬼魂纏繞,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說法。
甚至她還腦補了陳南極力掩蓋兇手真實死因的原因。
據她所知,狄仁杰向來不信幽冥之事,篤信什么子不語怪力亂神。
陳南身為狄仁杰的學生,即便遇到這等妖邪之事,也不好大肆宣揚,以免遭到老師責難。
最重要的是,永昌縣的命案是需要呈報刑部的,總不能在卷宗上寫什么泥偶殺人、鬼怪勾魂吧?
而將女皇的反應看在眼里的上官婉兒則暗暗嘆氣,果然狄公還是了解陛下,他將皇帝所有的反應都預料的很準確的。
上官婉兒給皇帝講的這個故事內容是真的,但一些細節則完全是狄公跟陳南一起泡制出來的煙霧彈,為的就是讓皇帝相信這個案子真的跟妖魔鬼怪有關,相信陳南懂得幽冥之事。
果然一個真實的案件,再加上幾句所謂的衙役的猜測,就讓皇帝自己腦補了所有的細節。
上官婉兒趁機建言:“陛下,既然陳寺丞連泥偶殺人案的兇手都能抓住,也許可以解陛下的難題。”
“立刻傳陳南入宮覲見。”武則天幾乎沒做猶豫就吩咐道。
…………
三清觀。
“觀主,太平公主來了。”
靜室外響起道童的聲音,正在閉目冥想的王知遠睜開眼睛。
這位被皇帝委以重任的國師,本應該在外地處理公事,沒人知道他早已秘密回到神都,就躲在三清觀中。
“師兄,情況有些不妙啊!”太平公主剛走進靜室,就急切道。
“青玉蟾蜍已經落入狄仁杰之手,而且我剛剛得到消息,皇帝急召陳南入宮。”
王知遠氣定神閑,依舊保持著雙手捏印的姿勢,“師妹不要著急,只是一個青玉蟾蜍并不能說明什么。
狄仁杰現在頂多只是猜到有人要拿章懷太子做文章,但并不知道是咱們,也不知道咱們的具體計劃。
以他向來謹慎的性格,沒有拿定的事情,是不會急于稟奏皇帝的。”
“也對。”太平慢慢冷靜下來。
她是最得武則天寵愛的女兒,對武則天的性格可謂十分熟悉。
剛才是太著急以至失去了判斷,現在智商開始回歸,她立刻意識到自己有些風聲鶴唳了。
以她的了解,如果狄仁杰真的將青玉蟾蜍的事情稟告皇帝,母皇要么直接動手拿人,要么就會秘密下旨讓狄仁杰查清楚。
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正大光明的傳召陳南。
“這個陳南跟他老師狄仁杰一樣討人厭,去探訪好友就該好好游山玩水,怎么就那么碰巧撞上咱們的人行動。”
太平公主氣呼呼道,之前在母皇宮中見到那副油畫,她覺得陳南是個有才情的人,還動了想要招攬他的意思。
但誰承想那廝竟然不領情,甚至為了躲避她跑去永昌縣訪友。
這怎么又連回去了?
太平越想越氣,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陳南不肯做她裙下之臣引起的。
哼,該死的小子,不懂風情!
“師妹,穩妥起見你需要立刻想辦法弄清楚皇帝急召陳南的原因。”王知遠道。“青玉蟾蜍不能用了,但是章懷太子還是要利用的,想辦法找些其他的東西來代替。”
武則天一生殺人無數,但要說能令她惶恐不安,或者說心里暗生慚愧的,就只有王皇后、蕭淑妃,以及章懷太子等寥寥幾人。
為了營造冤魂不散、前來奪命的效果,太平公主和王知遠不可能放棄章懷太子的戲碼。
“好,我這就去安排。”太平公主道。
…………
上陽宮,觀風殿。
陳南在太監引領下來到御前,行禮道:“臣大理寺丞陳南,拜見陛下。”
“平身。”
武則天盯著陳南的臉看了幾眼,眼神深處閃過一些異樣的情緒,但表面上并未流露出來。
殿內陷入短暫的寂靜,武則天傳喚陳南是為了詢問幽冥之事,但她又不能直接問。
上官婉兒七竅玲瓏,立刻領會女皇的顧忌,開口道:“陳寺丞,陛下傳喚你來,是有件事情要詢問。聽聞你前些日子幫永昌縣令曾泰破了一樁奇案,能否為陛下講述一番。”
“臣遵旨。”陳南應道,當即將泥偶案敘述一遍。
輪到講故事的能力,接受過后世網絡熏陶的陳南,遠不是上官婉兒能比的。
整個故事講的可謂跌宕起伏,尤其是恐怖氛圍營造的非常好,就連看過案宗的上官婉兒都被深深吸引住。
一開始武則天也是沉浸在故事中,但當聽到無頭男尸被人斬去左臂時,她就已經隱隱覺得不妥。
然后等到陳南最終揭曉答案,說兇手是為了找一件東西才行兇殺人,借用泥偶殺人之說恐嚇百姓、造成恐慌時,女皇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兇手尋找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武則天問道。
“是一個青玉蟾蜍,臣正好帶在身上,請陛下過目。”
陳南在懷里摸索一番,掏出一個用絲巾包裹著的東西呈遞上去。
隨著絲巾慢慢被剝開,一個做工精致、材質上佳的青玉蟾蜍顯露出來。
那一瞬間,陳南注意到女皇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恐慌。
當人們見到一些很熟悉,能引起自己不好的回憶的東西時,就會有這種反應。
下意識的,女皇將蟾蜍翻了過來,頓時便見到了底座上“給太子賢”四個字。
“啊!”
女皇驚叫一聲,將手中的蟾蜍扔了出去。
極度的恐懼讓女皇縮成一團,躲在龍椅的一角。
“陛下!”上官婉兒趕緊跑過去幫女皇順氣。
“大膽陳南,你竟敢帶這等逆物進宮,陰謀驚嚇于朕,真是罪不容誅!”武則天指著陳南,顫抖著呵斥。
陳南影帝附體,他微微閉上眼睛,重重嘆口氣。
“觀陛下反應,這青玉蟾蜍原來真是章懷太子舊物啊!”
他拱手道:“陛下,臣并未誆騙陛下,此物的確是泥偶案的兇手苦苦追尋的東西。”
經過這會兒的舒緩,武則天氣息已經平靜下來,她眉頭緊皺:“這怎么可能?朕記得此物已經作為陪葬品,下入乾陵之中。怎么會出現在永昌縣?”
“是啊陛下,章懷太子的陪葬品怎么會再次現世?更令臣疑惑的是,一名內衛為了保護它被另外一個名內衛追殺。
為了從眾多泥偶中找到它,那名殺人者不惜殘害五條年幼的生命,制造泥偶殺人的假象,。
在臣最終將其抓住后,他卻慘遭滅口。陛下,細思極恐啊!”
陳南沒有直接說內衛生亂,有人恐怕要興風作浪,只是提出自己的疑惑。
輕輕點出卻不深入剖析,其余的留給女皇自己腦補,這是對付聰明人最佳的辦法。
既不會引起女皇的反感,又能起到提醒的作用。
武則天眼神有些放空,她忽然想起來上官婉兒剛才說的:兇手被抓后莫名死亡,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身上沒有一絲傷口,疑似被勾魂而死。
她輕聲呢喃道:“一個青玉蟾蜍,竟然害死七條人命,難道是章懷太子陰魂作祟不成?”
陳南萬萬沒想到他為了增加效果,隨口編造的幾句話會讓皇帝誤入歧途。
費這么大功夫,就是為了讓皇帝不再深信鬼怪之說,警醒內衛和身邊人,怎么能起反作用呢?
陳南心一橫,大聲道:“陛下,這世上只有兩種鬼,一種是心中有鬼,一種是有人搞鬼,但絕沒有陛下說的章懷太子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