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望著豐臣秀吉,驀然發(fā)現(xiàn)他真的老了許多,雙鬢隱約可見幾縷銀絲,額頭紋比初見他時更明顯了。
這個叱咤風云的戰(zhàn)國梟雄,從一貧如洗的最底層爬到主宰日本命運的權(quán)力巔峰,不可否認他有著驚人的才能和魄力。
但是,他也怕孤獨,他也會老。
人都會老去,死去。
生命終將像露珠消散。
白靈想起他那兩個日本兄弟,井上大久和山口龍一,已在廝殺中相繼戰(zhàn)死沙場。他們完成了武士最想要完成的使命,如櫻花般綻放,然后凄然凋謝。生命在這亂世中是如此卑微。
于是,他迎著豐臣秀吉期待的目光,輕聲道:“好。”
白靈又坐入熱氣蒸騰的溫泉中。他的心里如有明鏡高懸,在國家大義面前,他與狼子野心的豐臣秀吉之間,永遠不可能是兄弟。
豐臣秀吉道:“雖然我今天身居太閣之位,其實我不快樂,因為我活得太累了,我對自己的出身家門懷著不能自拔的自卑感。”
白靈道:“我能理解你為什么活得累。日本雖然有上千年學習中國的歷史,兩國的社會形態(tài)有很大區(qū)別,中國是皇權(quán)獨尊,一個人無論出身高貴與否,如果受寵于皇權(quán)就可以平步青云,事實上中國的科舉制本身就是皇帝提拔寒門士子打擊貴族勢力鞏固中央集權(quán)的方式之一,所以在中國雖然存在貧富分化現(xiàn)象,但自古以來就有一句老話‘英雄不問出處’。而日本是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不存在像科舉制這這種供寒門子弟晉升的渠道,說白了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打洞,偏偏大人您是一個例外,以一介布衣平民躍升眾多的諸侯貴族之上,就像明太祖朱元璋,由于日本森嚴的等級制度,其實您比朱元璋上位還難。”
豐臣秀吉痛快道:“知我者,唯川楓君也!”
烙印疑云順利化解,兩人再無心結(jié),泡著溫泉談笑風生,這一老一少已然是忘年之交,相見恨晚。
忽然大門拉開,門口站著一個威儀攝人的女人,正是北政所淺野寧寧!
淺野寧寧,豐臣秀吉的正室,早在秀吉還是個步兵頭的時候,就嫁給了他,那年寧寧14歲,秀吉25歲。寧寧是個賢妻,雖終身未育,但卻一直作為母親照顧著豐臣秀吉培養(yǎng)的年輕武士們,支持著秀吉的霸業(yè),一直被視為豐臣家武官派的精神領(lǐng)袖。秀吉成為關(guān)白后,寧寧被尊為北政所。北政所本來是歷代攝政關(guān)白第一夫人的尊稱,自從寧寧登上這個寶座以來,日本史上的北政所便成為寧寧的專用名詞。寧寧四十一歲那年,朝廷又封她為從一品官位,對女性來說,這是可望不可求的最高官位。以寧寧的個性來說,她或許不怎么在乎這種官位,然而在老百姓眼里,她的地位已經(jīng)穩(wěn)如泰山,不可動搖了。雖然秀吉那時已有數(shù)不清的側(cè)室,而且所有側(cè)室都是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只有寧寧出身貧賤,卻沒人會否定她第一夫人的存在價值。秀吉雖然是“后宮佳麗三千,寵愛集于茶茶”,但也不會因此便忽視寧寧,反而處處把這位糟糠之妻捧上天。在寫給寧寧的信中也明確說明“在我喜歡的女人中,茶茶是次于你的女人”。秀吉的意思是,他再怎么寵愛茶茶,茶茶的地位永遠敵不過寧寧。說白了,秀吉很怕這位大老婆。寧寧因為不能生育子嗣,對于秀吉弄小納妾雖然心懷醋意,也只能裝作視而不見。
豐臣秀吉低聲下氣道:“寧寧,你要通知我派人去接你啊,怎么從大阪城連夜趕來?”
寧寧怒道:“若不是我悄悄過來,怎能看到如此光景?好哇你個死老頭,你風流成性我忍了,居然連男人也玩,真是忍無可忍,我跟你拼了!”
說完,抓起一塊香皂就往豐臣秀吉砸過去。
豐臣秀吉大驚,急忙躲進池中,然后探出腦袋來哭喪著臉道:“寧寧,純屬誤會,誤會啊!”
寧寧道:“誤會?我親眼所見還會有假!兩個大男人脫得精光在一塊洗澡,還能有什么好事?”盛怒之下,竟提起一個放洗浴用品的木架沖過來!
白靈忙勸阻:“北政所殿下息怒,我與太閣殿下此舉只為坦誠交心,絕對沒有您所想的齷蹉之事啊!”
寧寧道:“當真?”
豐臣秀吉道:“千真萬確,若我真做出那種違背人倫之事,必遭天譴,不得好死!”
寧寧怒氣漸平,道:“姑且信你一回,以后你若與川楓談話,可另選場所,如此這般,成何體統(tǒng)!”
豐臣秀吉忙賠笑道:“是是是,老婆大人。”
寧寧道:“你我年事已高,熬不得夜,快陪我回房安歇。”
豐臣秀吉匆匆起身穿好衣物,對白靈道:“你慢慢洗,我與夫人久不相聚,得去陪她。”
白靈道:“夜已深,太閣殿下和北政所殿下快安歇吧,在下也該回了。”
走出浴室,已是深夜丑時。
溫泉確有神奇功效,泡了一個時辰下來,神清氣爽,好不舒服。不過還不能回寢,依例得巡查城防。
古代日本的城池,由多個城區(qū)構(gòu)成。伏見城分為本丸,二之丸,三之丸,治部少丸,模機天守,德善丸,大茂丸,彈正丸,松之丸,名護屋丸,山里丸共計十一個區(qū)域。本丸是最重要的區(qū)域,是城主的居所和軍政中心,天守閣一般建在本丸。
伏見城的天守閣高達五層。白靈施展輕功,層層躍上,直達天守閣頂端。
此處是伏見城的制高點,站在這個位置,全城一覽無遺。城中十步一崗,不過夜深人困,守衛(wèi)多已哈欠連天,睡眼朦朧。
白靈遠遠看到城東北角的彈正丸里,閣樓還亮著燈火。
那是豐臣秀吉的側(cè)室淺井茶茶的居所。
這么晚了還亮著燈,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白靈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決定去看看。
他蜻蜓點水,悄無聲息地在長廊屋頂之上飛掠,取道松之丸,躍上此丸的閣樓頂端,然后縱身飛越護城河,直奔彈正丸。
白靈輕輕地落在彈正丸閣樓的長廊屋頂上,借力躍起,幾個翻身,直上閣樓第三層。
屋內(nèi)的燈火將一個女人的身影投射到窗紙上,看她的動作似在繡花。
白靈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屋內(nèi)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才剛來,怎么又要走了呢?”
正是淺井茶茶。
白靈不得已,回道:“在下見夫人閣樓深夜燈明,擔心出了什么情況,所以前來查看。既然夫人安好,在下這就離開,請夫人勿怪,早些歇息。”
茶茶道:“你真的這般擔心我?”
白靈語塞,覺得不宜久留,正欲飛身下樓。
忽然,屋內(nèi)燈滅,一片漆黑,聽得茶茶驚叫,還有椅子倒地的聲音。
白靈來不及多想,撞門而入,門居然也沒鎖。
“夫人,出了什么事?”
卻聽“吱呀”作響,門關(guān)上了。
燈火重被點燃,屋內(nèi)一片光明。
火光映照下,茶茶背靠著門,全身只穿一件薄如蟬翼的內(nèi)衣。她壞壞地笑著,有種讓人無法招架的誘惑。
白靈道:“淀殿,這樣不……不妥。”
茶茶道:“叫我茶茶。”
白靈道:“這……”
茶茶道:“我知道自從大阪城櫻花樹下邂逅以后,你就喜歡我。我還知道你每天夜里這個時間要例行巡查,所以故意亮著燈,你遲早會注意到,會過來查看。雖然你注意得很遲,但總算來了。”
白靈道:“你引我來的?”
茶茶道:“相遇那年,我十八歲,不懂怎么把握這份感情。轉(zhuǎn)眼六年過去,人生有多少個六年?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了,我要得到屬于我的東西!”
白靈道:“你是秀吉殿下的女人,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茶茶哭著喊道:“別提那個老色鬼!我15歲的時候,他45歲,夠當我爺爺?shù)臍q數(shù)了,卻強行納我為妾,我還沒戀愛過就被剝奪選擇的權(quán)利!我的兩個弟弟,慘死在他的手上,我的母親,被他逼得自殺身亡。你說我會愛他?我巴不得他快點死!”
白靈道:“你小聲點,現(xiàn)在是深夜,又是在高樓上,聲音會傳得很遠。”
茶茶道:“聽到又怎樣,大不了殺了我!他也就知道打打殺殺。白天我已經(jīng)對他強顏歡笑,到了夜里還不準我放聲哭泣?”
茶茶聲淚俱下。
白靈不知怎么安慰才好。
茶茶哭道:“三年前,我懷孕的時候,他在山城國建了一座淀城賜予我,承認我為側(cè)室,讓我安心生下兒子,當時我還有幾分感激他。可是,就在上個月,我兒子死了!豐臣鶴松,他死了!他才三歲啊……豐臣秀吉給鶴松起小名叫“舍”,據(jù)說用這種不祥的小名可以帶來好運,沒想到帶來的卻是噩運,鶴松三歲就夭折了,都是他害的!”
說到這里,茶茶眼神幽怨。
女人怨恨的眼神很可怕,白靈不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