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繾綣,燕語呢喃,所謂芙蓉帳暖度春宵,現在乾隆與令妃,少了宮中羈絆,在江南煙柳繁華地,共沐愛河,曾經滄海。瓔珞問皇上:“那個謝玄,是不是個子不高,瘦小的白胡子老頭兒?”
乾隆說:“謝玄出身于金壇旺族,是詩禮簪纓之家。十幾歲鄉試,就中了舉人。朕登基二年,他是進士第一名。入翰林之后,更是風流文章,名噪一時。朕賞識其才華,讓他平步青云,位極人臣,誰能想到,他竟然晚節不保,毀了自己的清譽。”
令妃問:“那皇上要如何處置他?”
乾隆說:“現在只有李海昌供詞,還沒查清楚,若想證實,死后查抄財產即可。如果財產數額很大,來源就一定有問題,不會是正當渠道。”
說完,又補充一句:“朕會設法保全他的聲譽,不再追究。”
令妃問:“皇上為什么對這個人如此厚待?”
乾隆回答:“他陪伴朕多年,才思敏捷,朕隨口吟詠的詩文,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朕惜其文才,不愿治其罪。”
令妃便不再問。
夜深了,子規啼月,丁香千結。令妃說:“皇上,我們不談論朝政,說說別的可好?”
乾隆問:“你想聊什么?”
令妃回答:“皇上,臣妾有件事不明白,就是楊貴妃,明明是被三尺白綾勒死的,為什么民間又有很多傳聞,說她沒有死,是被人救了,流落到日本甚至更遠的國度?”
乾隆回答:“這都是人們一種美好的愿望,不希望美人死去,編造出來的一些故事。”
令妃說:“但是還有一種說法,就是楊貴妃自己服毒了。”
乾隆問:“你從哪里聽來的?”
令妃說:“皇上不要多問。”
乾隆說:“為何不讓朕問?”
令妃輕推著他:“您就不要問了嘛。”
乾隆說:“好好好,不問,不問。”
令妃嬌嗔地笑了笑,對他說:“皇上,當時大唐國破家亡,楊貴妃不死也得死。臣妾倒覺得,楊貴妃自己服毒的解釋讓她顯得更有主見。她無權選擇嫁給誰,愛誰,但有權選擇怎么死。她選擇為唐玄宗而死,不是顯出她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可以自己決定生死,左右命運么?”
乾隆不愿讓她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題,哄著她要她入睡。但他有些奇怪,令妃說這些,預示著什么?似乎像推背圖一樣,讓人感覺不詳。男人的一生,尤其是一個帝王的一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女人,但真正難忘的又有幾人?在他看來,長恨歌里描述的李隆基對楊貴妃的思念,有些言過其實。究竟楊玉環做了什么,會讓李隆基以后都不會忘記?
他正想著,令妃說:“玄宗記得楊玉環,記得真切,一定是楊玉環給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沒有大事不會印象這么深。所以,臣妾覺得,說不定真的是楊貴妃自己服毒了。這個說法能解釋玄宗上天入地尋她覓她的那種心情。”
聊著聊著,他們都倦了,不知何時入睡,臨睡前,乾隆還在想,帝王雖有諸多羈絆,但也不至想讓自己的女人走到那一步。
然而,孝賢純皇后的死,已經打破了他心里的美好愿望。令妃因孝賢純皇后的死,也心中有結,始終不愿對他付出全部的真心,其實是不愿再信任帝王,不愿相信和一個帝王在一起,結局可以預料。
人生自古誰無情?情到深處天地動,大浪淘盡多少癡情種。
乾隆皇帝此時還不知道,當他八十九歲高齡,在睡夢中離開人世的時候,心中裝著兩個女人:孝賢純皇后與令妃。這兩個女人,究竟做了什么,會讓他如此難忘?無法可想。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夜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第二天一早,令妃在菱花鏡前梳妝,乾隆見她芙蓉如面柳如眉,軟玉溫香,秀外慧中,心中十分愛憐,便親手為她簪花,戴釵子,令妃轉過身,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身上,一時如膠似漆,卿卿我我。
二人纏綿繾綣,令妃說:“皇上,那幾個農民,衣衫襤褸,太可憐了。您幫幫他們吧。”
乾隆說:“這幾個人報案有功,賞賜自然是要的,但是賞了他們,也只能救幾人之急,不能救天下萬民之急。”
令妃說:“皇上,臣妾知道,您說的是要把貪腐案查到底,可是俗話說,遠水解不了近渴,浙江的這些百姓,還是該先救急為妥。”
乾隆說:“好,朕今日便命李質穎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另外,查抄出來的家資,會全部用來賑災。”
令妃問:“您是說,要開始抓李貴恒了?”
乾隆回答:“他現在還在杭州,朕會親自去見他。第一,他在海塘工程中弄虛作假,中飽私囊;第二,甘肅并無旱災。僅這兩條,就可以命人嚴審,如若招認,立刻抄家。”
抄家?令妃心中感嘆,對很多官員來說,天地易色,改弦更張的時刻來了。
皇上等令妃梳妝完畢,對她說:“瓔珞,你陪朕去見見葉履仁。”
令妃回答:“皇上,那個葉履仁,不像是個壞人。他與陶淵明類似,不肯折腰,憤恨民間是非顛倒,所以才牢騷不平。皇上不要怪罪他。”
乾隆說:“此人說的是實話。所以朕也不是真要怪他。只不過,說他像陶淵明,未免差強人意。陶淵明也并未見得是個良才,可是葉履仁,倒更像嵇康,語辭過激,輕肆直言,未必總能成事,有時還會壞事。搞不好,就是三國曹操假他人之手斬殺的那個禰衡,只一無頭狂鬼而已。所以,朕這次關他十五日,是為了給他一個教訓。日后如果他想考取功名,朕會念在他這次舉報有功,為他開方便之門。不過,他恃才放曠,不一定有走仕途之心。”
令妃說:“人各有志,皇上不必多慮。他這樣的人,不一定適合做官,即便做了,也受不了排擠,做不長的。既然他閑散慣了,皇上就由他繼續做山野村夫,得個自在清靜也好。”
葉履仁原是被關在東側耳房旁邊的一間小屋里,天棚舉架很低,屋檐長滿了青苔。茅草的屋頂不時滴下水來,皆是潮濕所致。這些他倒不在意,只恨自己一時昏了頭,沖撞了父母官,他也知即使總督大人心中不怪罪,在行動上,也不可能不給他一個下馬威,否則何以服眾?所以,他是心甘情愿受罰,從昨晚到今日,一直責怪自己,唉聲嘆氣,心中懊悔,難以言狀。這時,他透過低矮窗戶的木窗棱,見有兩人緩緩走來。走近一看,竟然是總督大人,身邊還有一位貴族女子,想來應該是總督妾室。
乾隆走到窗前,葉履仁伸出手來,對他說:“總督大人,草民求您嚴辦李海昌李伸漢這伙賊人,為民除害,為蒼生造福!”
乾隆說:“葉履仁,現在你自己自身難保,還想著天下蒼生?”
葉履仁說:“總督大人,草民死不足惜,只可恨奸人當道,民不聊生,您是父母官,草民為民請愿,求您為民做主!”
乾隆說:“葉履仁,本官聽說你通經史諸子百家,曾登越王臺,題詩曰,可嘆興亡無定局,豢吳即是沼吳人。你既有這般見識,為何不為世所用?為何行事沖動,言語魯莽?你如此舉動,就能為民請命嗎?”
葉履仁說:“草民無知,觸犯了大人,罪該萬死,可是草民所言,句句屬實,如果浙江全省,再這樣下去,恐怕更要民怨沸騰,不可收拾啊!”
乾隆說:“葉履仁,本官可以告訴你,這次的事,不但李海昌李伸漢,就是全省官員,甚至外省官員,有牽連者,一律會法辦。你不必繼續哀求。”
葉履仁仍未明了,便說:“大人,全省官員,外省官員,誰的觸角,可以涉及?草民只求眼前,至于其他,俗話說,君恩不及邊塞將士,君恩又怎可及區區黎民?大人只要能嚴懲眼前的惡徒,就是民之大幸,民之求而不得!”
令妃聽罷,上前說:“葉先生,不要繼續胡言。”
葉履仁大驚。
乾隆說:“葉履仁,等你解禁之后,朕會把你安排在杭州吳山,那里有租好的廂房,你可以與杭州名士常來常往,酬唱清談。五年之內,如果你想進京會試,可以直接考進士。如中二甲或以上,可以酌情留用。從今萬不可再魯莽沖動,切記磨練修為。你好自為之。”
說罷,對令妃說:“走吧。”
令妃說:“是。”
葉履仁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來者究竟是誰。他把胳膊伸出窗子揮舞著,不住呼喊:“皇上,皇上!草民有罪,求皇上讓草民為您賦詩贖罪!”
本來乾隆是想親自去李貴恒家中,當面彈劾他,順便試一試令妃有沒有說中,也就是,李貴恒會不會大張旗鼓地接駕,就像幾年前在天津送自己金如意一樣。當時,因為沒出甘肅和海塘工程的案子,他只是沒收李貴恒這份獻禮,還未曾對其產生很大的懷疑。而現在,想起從京城臨走之前,令妃說過可以試一試李,他也想不妨一試,然后,抄家是必然的,緊接著就是嚴審。
他想招隨駕的幾個人商議,然后即刻行動,因為李海昌現在被扣押在巡撫衙門,如果多日不見,李貴恒那邊也肯定會有動靜,有主張,到時候節外生枝,不好控制。另外,王遂已經由阿桂派人審理完畢,抓李貴恒迫在眉睫。想到這里,他決定立即行動。為避免有變,也就是說,避免可能的兵諫,雖然可能性很小,他決定秘密調遣駐浙江綠營兵和防軍一千人聽命。
他所以能左右如此龐大的官僚體系,最重要的是兵權,否則一切都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