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爾在和普朗寒暄幾句后就離開了,由于是寄宿制,他還要抓緊時間整理好今后的住處,當然,在那之前他還要先找到路才行。如果將一個人的生命比做旅途的話,那旅人無時無刻不再摸索著前方的道路,沒有后退這一選項,隨時間產生的只有只有這里和那里的差別而已。
當然,在邁步前如果有人幫一下,就可以少走很多的彎路。如果幾分鐘前普朗西斯告訴法爾,他應該走右邊出口而不是看著他原路返回的話,現在法爾已經開始整理行李了。
哦,忘了,法爾的行李都丟了,自己的記憶力真是越來越差了。
作為前任的賢者,弗朗西斯熟悉這里所有的道路,這里每一道“門”會通往那個房間,以及留在那里永遠回不來的記憶。還是年輕人的弗朗西斯扶著保養得當的光潔扶手,像個老人一樣,一步步攀登著階梯。在三個回轉后已經感知不到任何人的氣息了,再上一層,浸潤空氣的魔力也平息下來,平靜的魔力環境有助于保存這些歷時千年的記錄者們最后的殘骸。
仔細想來,自己來到人族的王國迄今正好百年,而耗在這座城市的時間五中有四。
八十年的時間對于精靈來說是很短暫的,短暫到隨時可以忘掉,健忘是精靈這些長壽種族的通病。可就是這短短的八十年,占據了不到一百八十歲的他人生的多半,他怎么也忘不了。
人老了總是不經意地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精靈會一直保持青年的樣子,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年,在迅速衰老中才會開始臨終的總結陳詞。可能是在人族之中生活了太長時間,還是個年輕人的弗朗西斯最近總是認為自己老了,一個小時前法爾講過的事情都記不住了,但幾十年前的場景卻分毫不差地在眼前飄蕩。
弗朗西斯現在身處圖書館的第九層,在距離此行的終點只差幾個臺階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靜謐的樓層上人影憧憧。好像那個與眾不同的人至今還在這里翻閱著歷史背后的陰影,那個離經叛道的家伙,那個突然消失在人生道路上的愚者。
在為某個微不足道的人族嘆息之余,弗朗西斯不會對他產生任何憐憫,因為那種在歧途上不知悔改的人是多么……讓人羨慕。
走些彎路也沒什么不好的,趁著還有時間和青春,弗朗西斯始終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才在年幼時走出叢林,漫無目的地步入陌生的土地。
誰都會有自己的路,多數人的道路是交疊、覆轍的,這就是所謂的大流。這條大流本身無關對錯,只是水總是在這個范圍內流動而生成的河道而已。
水流總是奔向明天,并在身后留下干枯的過往,真正關鍵的還是水面之下混沌不清的規律,或者說規則。一片漆黑,暗涌交織,隨波逐流,冷徹入骨而不自知,這就是脫離神明的搖籃后,人類第一次潛入潮流后的感覺,再經由兩千年前大詩人阿羅納斯之口轉述而出。
幾經試探后,諸族都畏縮不前,加上當時嚴峻的形勢,先是兇猛的魔獸和天災,神明的回歸喚醒大戰的陰霾,再是羅斯人的堅船和怒吼,人們只能在一邊瑟瑟發抖,同時著眼于如何生存到下一秒。
其中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被后人趕盡殺絕的羅斯人,他們在砍伐樹林制、造戰船的過程中,征服了天災與猛獸,讓諸族無力再起紛爭,只能在黑暗的叢林中的跋涉,并逐漸穩定下來,之后人們才有機會再次來到了湍流的邊緣,去等待某個人,或者說,某位勇者來一試深淺。
打破這一僵局、掙脫名為恐懼的韁繩的是當時并不起眼的一個人,他提出了“大源”這一概念,認為萬物本唯一,無數法則有著共同的源頭,那就是大源,掌握大源即可得到一統天地的能力。
這人們很快就接受這一理論,并為之瘋狂,燦爛的文明開始醞釀。上至高天,下抵深淵,希望的種子不斷擴散,佼佼者最終脫穎而出,為半個大陸帶來秩序與和平。
從某些方面來看,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也只是人們追逐大源的基石而已,這股浪潮在舊帝國建立后持續高漲了七百年,之后才隨著大賢者,也是大源的提出者的隕落而緩慢降下帷幕,最后被扔進舊紙堆中,在災難中焚毀殆盡。大賢者的著作、最后的殘渣就保留在這間閣樓一樣的狹小空間中,直到七十年前被三位少年發現,在改變了他們三人的道路后,便再次陷入沉寂,還是被他親手封印起來的。
如今想來,弗朗西斯應該在七十年前,見到那本書的第一眼就燒掉它,而不是只能在心里默默哀嘆,甚至連燒掉它的孤勇都一并失去。如果他還是那時毫無牽掛的少年,那他現在一定會這么做,可現實是他身上系縛了太多,心中的輕狂都用來換取肩上的責任了。
“唉——”
弗朗西斯三步并作兩步,快速離開了那里,來到了圖書館的最頂層。
圖書館區分布在王城的最上方,透過每一層的窗戶都看得見天空的地方。在許多人的想象中,能站在最高處俯視白云,該是如何壯麗的一幕。
當然,這些只能停留在想想中,因為能走到這里的人可謂寥寥無幾。圖書館名義上是完全開放的,只要是學生就可以無條件地進入,王城的其他住民也可以提出借閱申請,但越高的樓層來客便越是稀少,人的惰性和書籍的過時固然是主要原因,扶手和圍欄上影響心智的符文也功不可沒,每上一層,符文的力量就會增強一些,讓精神不足的人下意識地避開這里。
無可否認,這種行為是對知識的限制,但并不違反圖書館,以及這座學院設立的初衷——人類的延續及發展。
如果無法掌控的知識會化為屠戮己身的利刃,就必須在這之前予以控制。從圖書館設立之初,帝國的創建者就開始限制當時殘留的知識,以防止舊帝國的陰影重現。普朗西斯一開始并不認可這樣的觀點,所以才會有三個妄為之人開啟禁忌的故事。隨著那個人的逝去,普朗開始試著去理解那位帝王的想法,時至今日,普朗接任圖書館的管理員,坐在他的書房里,和其他人商討他的國家該如何延續。
“喲,來了。”看來是有人提前到了,不過沒關系,只要別遲到就是好事,“就等你了,快點。”
距門口最近席位上,一個金發的少年正趴著椅背上跟他打招呼。說話有些不留情面的是在場的人中最為年輕的一人,賈斯丁?萊特,出身高貴的萊特家公子哥,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實際上就是二十六歲,現任近衛騎士團副團長。很想說他是個吃關系的紈绔,事實也正是如此,二十多歲不論經驗還是威望都不足以服眾,但正團長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
至于為什么不是正團長來開會……
“又有誰家的鍋丟了嗎?”普朗西斯直接問到,“啊,不對,上次是有只貓在河里偷魚吃,他去伸張正義了。還是說這次有新的世界危機嗎?”
對于這種例行的會議,團長大人不來已經是很正常的事情了,一般撂下一個明顯不靠譜的理由后直接消失,要么就事后當作不知道。久而久之,其他人也就習慣了。
賈斯丁僅以微笑回應,大有“無論你怎么說他都不回來”的無奈。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團長大人還是挺重視這次會議的,畢竟破天荒地派了一個代表。那個自稱一開會就頭疼的男人也不能無視這次提前了半個月的例會。
“該不來的還是不來,空著的位置還是要由我來坐。”普朗西斯繞過方桌,坐到少年的對面的位置,“賈斯丁?萊特代替沃克特?弗洛姆出席,這意外的少見。空缺的星之賢者還是由我僭越并代為主持會議。”
“我知道你們都想聽那件事,但規矩就是規矩,事情總要一個一個來,早晚對于現在的我們沒有任何影響。”
“那就由老朽先來吧。”普朗西斯右手邊,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站了起來,愈發低矮的身體讓從不修剪的長須披散在地上,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毛茸茸的。之所以是這副模樣,是因為這位不知年歲的老教皇已經很少外出了,敬奉神明,傳達神諭是他高于一切的使命。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在為人奔波。
“教會的安撫已經達到了預期的成果,天象的異變對普通人的影響已經被降到最低。只是……”老人的神情有些不安,“最近來教堂禱告的人都面帶憂色,但我也沒辦法一個個去勸導。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摩斯。恐懼是正常的,如果不表現出來,也就無法解決和發泄,順其自然就好,人唯獨不會屈服于恐懼。”列席老人對面的格魯勸說到,作為唯一稱職的賢者,他自然也要出席。
“但愿吧,我的朋友。”摩斯坐回座位上,這代表他已經說完了。
“下一個。”普朗西斯沒有留給老人家傷感的時間,立即示意會議繼續。
按照慣例,由上一個發言人左手邊的人接替匯報。賈斯丁用舉手來代替站起,在沒有任何發言,很快便把手放下。
看似無理的舉動卻是最適合的,他沒有和賢者們平起平坐的資格,最起碼現在還早。如果真的讓他說些事情也不是問題,副團長必須能在特殊情況下全權代理團長的職務。但現在并不是什么特殊情況,他也沒有代理團長做決定的權力,賈斯丁很清楚自己只是來旁聽的。
“好,繼續。”普朗西斯將視線從正前方轉到右邊的格魯身上,“你負責的是召喚的后續吧,有什么進展嗎?”
“是的,老師。”格魯站起并躬身行禮,“在確定了勇者的方位后,我們緊急調用了最近的人員,并在今天中午收到了克勞德士兵長的第一份回應。”
格魯看向身邊的賈斯丁,后者愣了一下,才把一封信件小心地放到桌子上,不論是封面還是火漆都完好無損。
信任和信封都是脆弱的,一點的污漬都可能滋生疑慮。而作為遞信人的賈斯丁,甚至是沃克特團長之前根本不知道這封信到底是關于什么的。賈斯丁知道它很重要,但結果遠超預料,說它裝著人類的未來也不為過。
所以賈斯丁,以及三位賢者,一時間竟無人主動拆閱信件。
“既然如此,還是由我這個主持者來吧。”弗朗西斯拿到信后沒有動手拆封,反而是許多零件從學生裝里飛出,拼組成魔導機器。經由它讀取信封里面的文字并打印成四份。
相比于精靈擅長的魔法學,機工術才是人族的優勢領域,但格魯在這方面的造詣卻比不上自己的精靈族老師。
“在諸位閱讀之前,我有必要提醒各位,無論你們看到什么匯報,我們對那位大人的方針是不會改變的,必須盡快控制,以免出現問題。”普朗西斯提醒道。
“十分精彩,您的技藝令晚輩贊嘆。您的話,晚輩會轉達給團長的。”賈斯丁收下后立刻封裝,這一份自然是要呈遞給沃克特團長的。在得到其他三人的首肯后,賈斯丁還有些激動地離開了會議室。
“老師,需要這么麻煩嗎?那邊不就有復印用的魔導機器嗎?”
“哎呀,上了年紀后,不知怎么的,特別想向年輕人炫耀一下。別看我看著年輕,再怎么說我也已經180歲了,為師也老了呀,小格魯。”
順帶一提,一般人族換算精靈族年齡時會在現有年齡上除以10作為參考。也就是說弗朗西斯按人族來看不過十八歲,而格魯已經八十多歲了。
“呵,呵,呵。”摩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緩和完緊張的氛圍后,三位賢者開始閱讀信件的內容。弗朗西斯很快就看到了后幾頁,而格魯和摩斯因為年老的原因只看了一半左右。
就在這時,摩斯便拿著自己的復印件走了出去,步履間看不到一絲老態。
“畢竟發生了那樣的事,也只有他能做些什么了。看來勇者小朋友的事情要延后處理了。”弗朗西斯看完了克勞德的報告,望向了窗外的晴空,云層下面不時有光芒閃爍。
“要下雨了。真是壞天氣。”
“下點雨也好,畢竟已經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