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寬的氣勢光罩,便是生與死的一隔。
少年手持古戟,此刻五更已過,正值黎明。
天空一色的混沌,便于黎明時漸遠漸盡。
唯有耳畔嘶鳴的天風,依舊未絕,磨滅斜射的光,固執的守著這座山的黑夜。
這位少年隨著療傷藥的入體,勉強恢復了些許體力,但歷經生死一戰,神色憊懶,眼界觸及的只有漫漫寂夜猶存的破敗。
于他東方不遠,那巨大的灰色風罩正以可觀的速度減弱縮小,想必這滅絕的風散,此局便可一目了然。
“破曉了……”
他的視線隨著天風肅殺時存于的一點空隙,察覺到灰色的天際,已經逐漸明亮清晰。
烏云始散,天風驟暖。此刻的風,雖然呼嘯依舊,但那死氣滿布的灰敗,已經逐漸剔透。
卯時正度,尖銳的鳴叫已有了點點絲絲優柔寡斷的柔意。
七刻鐘的天,是濃黑被光明逐漸蠶食的過程,也是天風生機啟程的過程,還有,一位身在其中的客人,體力與靈氣逐漸回復的過程。
“那個曾經,是否……我有了…約定。”
斜射的芒被天風揉碎,星星點點的碎片墜落于少年的側顏,他的雙手血疤已成,卻絲毫不顧及臉頰與疤痕接觸的生疼,伸手,觸到了那片輕盈的,來自黎明的碎片。
他的記憶,已從今,重返昔。
南初之地,寂星村,通荒坡旁,三月初。
“娘,我出門了!”
一名羽翼漸豐的少年,發出略顯低沉的稚音,正用語氣訴說外出的興奮。
“別跑遠了,記得回來吃飯,娘煮了你最愛的鮮魚湯!”
皺紋未顯的農婦,臉上綻開了菊花,望著初陽淺照山巒投射于少年的愈顯朦朧的背影,興致頗高的喊道——她知道這少年還是孩子,稚嫩依舊。
少年跑遠了,他的身后,家的影子愈來愈遠。
他于街上到處竄動,正是頑皮的年紀。望著山上那抹桃紅,上山的想法更為強烈。
他的身邊,一位體態壯碩的比少年年長一歲的另一少年,氣喘吁吁。
方才少年的一直向前方奔灑的舉動,累壞了他。
他用自認為最嘹亮的吼聲,制止了少年沒命的狂奔。
“小秋,你等等我,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一條又肥又大的魚在前面。”
“誰叫你平常待在家里偷懶,還美名其曰的說幫娘縫針。”
上官秋駐足前方,望著身后喘息不止的他,臉色和眼神一起露出鄙夷。
“偷懶?說了縫針就是去縫針了!”
少年漲紅了臉,極力的反駁,雙手攤開立于胸前,眼眶淚水回轉,顯得極為委屈。
“好了,小空,你看,我們就快到那片桃林了!”
上官秋神色無奈,隨后為之振奮,遙指于視線愈加明晰的那片粉紅,點綴于山腰,猶如布衣上紐扣的斑斕。
齊空望著那看來遠在天邊的目的地,臉色不斷的抽搐起來,絲絲淚水帶著一腔哀怨流淌。
也不管昨夜細雨傾瀉時留在道上的泥濘,直接一屁股坐下,啜泣起來。
“哇~嗚,還有那么遠,你不是說近在咫尺的么?小秋騙我!”
上官秋望著恍若回到孩童的齊空,此刻賴在地上大哭,頓時沒了主意。
他扭捏的扯著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這條直達通荒坡的蜿蜒小道上,忽然路過了一位扎著馬尾辮,穿著用布料與絲綢逢合的粉色小裙的女娃。
女娃正歡喜著她于路旁采擷的繽紛幽雅的野花,仔細端詳之時,偶然經過這里,她不經意間一瞥,便瞧見了一旁不知所措的上官秋,和賴在地上耍脾氣的齊空。
短暫的愕然之后,女娃不禁嗤笑,水靈的臉蛋涌現晚霞的緋紅,黑白交錯的大眼眸,配合彎月般的俏眉,淺淺的微笑,便于這方明凈的池塘中,盛滿了嬌羞。
齊空呆然的望著這楚楚動人的一顆小桃,漸漸止住了無厘頭的哭泣,臉上適時翻涌的紅潤,配合呼吸的漸急漸促。
上官秋拉扯衣角的手,也稍許僵硬,豆大的汗沁出,那是身體洶涌的暖流的遺落。
在這如同手繪的布娃娃的女孩面前,就連簡單的微笑,也顯得局促不安。
“我記得你們哦,你們就是經常在暉水河里捉魚的人呢,上次娘親帶我去洗衣,我見過你們光……”
這位芳年十歲的女童打破了尷尬的沉寂,然而她的臉隨著傾吐的細語,慢慢紅成了熟透的蘋果。
她的長發隨風舞動,遮掩了彤紅的羞澀。
上官秋連忙擺了擺手,他正開口表意自己的不好意思,卻遭齊空一個鯉魚打挺,被他那滿是土腥的手捂嘴壓地。
齊空咧嘴,甩出憨憨的笑,他一邊故作輕松的交談,一邊用手強捂上官秋的嘴,避免他的閑話打擾。
“我叫齊空,齊整的齊,天空的空。姑娘芳名為何?”
“時雨。”
女童噙著笑,答道,她抑住笑意,卻還了滿面嫣然。
上官秋狠狠咬了一口齊空的手,齊空發出一聲喊叫,縮回了手。
他將滿嘴的土腥味吐掉,一臉埋怨的望著齊空。
但他的余光卻緊緊盯著那位孱弱而秀麗的女孩,也不顧臉上的污塵,展露一輪微笑,緩緩道:
“可以和我們一起看桃花嗎?我們正要去山上。”
“娘親不會生氣的,如果不麻煩的話,一起去吧。”
上官秋說完后閉上雙眸,他的腦海思緒種種,內心的緊張如箭在弦上,稍松即出。
他等待的不僅僅是答復,而是,一次怦然心動的審判。
然而意料的膠著猶豫沒有發生,箭還是射出去了,但卻射中了振翅的大雕。
一旁撫摸手傷的齊空一掃之前的頹廢,也不顧手的痛覺,一溜煙的跑在前方,對著后面緩步前行的兩人招手道:
“你們快跟上來,馬上就到了!”
一路,載滿了三人的歡笑。
正值末春,粉花繽紛。一瓣瓣的嬌紅飄落,沁于泥,卻未生哀愁,像是墜落了一面面的莞爾,于土地親昵。
花飄飄,路遙遙,樹下游人沐春笑。
正年少,怎知曉,處處桃紅處處嬌。
上官秋幾人踮著零落的花瓣,追逐著,玩耍著,他們正處于柔意的世界,這方世界只有幾丈之寬,卻足以容納無數的興致。
玩累了,幾人便靠著樹憩息,抬頭可吻花,兩眼見落紅。
時雨望著身旁眼眸輕閉的上官秋,他的側顏,有著別樣的俊逸。
至于齊空,早就奈何不得疲憊,沉沉的睡了,涎水沿著口角滴落。
他微微打鼾,發出憨憨的笑聲,他貪念昨夜的燒雞佳肴,于夢中,吃的正歡。
時雨不愿驚擾齊空,輕聲對著上官秋道:
“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嗎?”
上官秋結束了假寐,他無法假裝不在意,稚氣的臉頰捎帶些許的潮羞,隨后,輕輕點了點頭。
身后,飛花相互重疊交錯,碰撞在一起,便雙雙交融,發出愛的微鳴,只有心,方可捕捉。
“大哥哥,和我許一個約定可以嗎?”
“約定?”
“對啊,可以……”
“行!”
干脆利落的回答,恰如滿地鋪展的絢爛,隨微風輕拂,便翩翩起舞。
童女之心,平靜的晶湖中,忽有一圈圈漣漪的驚擾。
她的臉頰,襯著夕暉,又涌起了緋紅。
世有兩紅,一為緋紅,一為嬌紅。
嬌紅恰似昨日空,暖融融,羞得空穴也柔風。
緋紅恍如時雨容,正彤彤,消得官秋初情濃。
“十年后,我希望還能在這一天,和大哥哥共賞花紅,大哥哥,你答應嗎?
到了那一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這個秘密只有我們知道。”
望著時雨認真的面孔,上官秋面色再沒了方才的玩笑,他一本正經的道:
“好啊,十年后,這一天,于這里再遇。到時候誰也不許失約。”
時雨望著這個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大哥哥,卻勾起了她內心最深處的情愫。
一旦有人引起了情愫,那么,從今,未來,以后,直至永久,再也容不了另一個人的觸及。
“好期待十年后我會是什么樣子。”
“可能時雨你會出落的亭亭玉立,穿著俏麗的粉裙和柔美的花衣,就像今天一樣。”
“你也一樣,只不過多了一點皺紋。”
“時雨你會老去的,雖然你可能不懂。”
“我有皺紋,你的皺紋一定多很多。”
“你會成為老太婆。”
“你也是個糟老頭。”
“這個約定,如果一直持續下去,我們會不會,走到白頭……”
“一直走到老去,一直,走,一直,守……”
“一直……”上官秋的眼神空洞,他不斷的呢喃,隨后被不斷削弱的天風抹去。
眼前的一切,從桃花潤泥映地紅,到天風蕭索皆成空。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思緒也終究被拉回了現實。
望著漸晚的天空,上官秋眼里滿是惆悵。
“十年之約,已經過去了四年……”
“如今往事隨風,而我,也不在是凡塵人。”
“我變不成糟老頭。”
“她做不了老太婆。”
“她一直走,會一直,守。”
四年的風雨辛酸,化為一次沉沉的嘆息。
他拋開愁苦,眼神精芒又現,于是,他盤膝而坐,一邊療傷,一邊靜靜等待天風的散滅。
時間在這樣的等待中,緩緩流逝,不知不覺,又溜走了兩天。
這兩天,上官秋寸步不離自己的七尺生地,古戟散發的光芒也越來越微弱,同時這股氣勢,也在逐漸的淡薄瓦解。
天風也漸吹漸弱,一朝不如一朝,那層灰黑的巨大光罩填充著的視野,也在慢慢縮小。
上方的天,鯥破空帶來的死黑也在不停的消散,這層黑瀕臨絕滅,它的遮掩,只有這一夜了。
光罩也縮成了七尺之寬,想必于明日,便有了結局。
由噬血猿驚起的異變,因距天罡宗足有五十里遠,人跡罕至,故無人知曉。
這次搶奪,也終將劃下句點。
這一夜,很長。
當旦日的輝光不留痕跡的熨帖上官秋的臉頰,于他呼嘯尖銳的天風也基本絕跡。
爽朗的秋風襲來,吹走了陰霾,帶來了生機。
上官秋微閉的眸,于剎那間,張開。
一股凌厲之勢從他體內噴薄而出,驚起四方之地,沙礫飛散,土幕裊裊。
他身旁的古戟,微茫散盡,氣勢盡斂。
然寒厲依舊,不可小覷。
他的體內,靈氣再度洶涌,經過這次生死之戰,破后而立。
他體內丹田的空間,也從淺湖,進行質的蛻變,成為深湖。
湖上,靈氣洶洶。
他的雙眼直視著在他面前的,那層攜帶死亡蕭敗的光罩已經縮成一尺之寬,通體散發慘白的光。
這層光罩支撐的能力終于到達極限,隨后只聽見“咔嚓”的碎裂聲。
接著,上官秋瞪大了雙眼,眼前的一切,讓他頗為驚訝。
他只念出了一個字:
“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