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梵鈴聲中
眼前一團漆黑,不辨東西南北。薛寶釵感覺自己置身于無盡的暗夜中,不知該何去何從。正犯著躊躇,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陣陣哭泣之聲:“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可教我怎么活呀?”漸漸地,那聲音由遠及近,回蕩在微風之中,一聲聲揪人心腸。大約是湘云、麝月又在悲哭自己了罷?寶釵心里這樣想著,不由得開口規勸:“云兒、麝月,快別傷心了,我不是還在的么?倘若哭壞了身子骨,可不好呢!”此話甫一出口,耳旁便響起了一片帶著驚喜的呼喊之聲:“奶奶,奶奶,姑娘醒了!姑娘開口說話了!”“寶丫頭,你可是醒了?快睜眼看看媽媽呀!”寶釵緩緩睜開眼睛,見自己竟是躺在一張描金漆楠木拔步床上,身上蓋著鴛鴦戲水圖樣的錦被繡衾。薛姨媽和鶯兒兩個正守在床邊,嘴角帶著笑,臉上卻掛滿了淚水。“阿彌陀佛,我的兒,你可總算醒過來了!這次啊,多虧了一個癩頭和尚誦經念咒,這才救了你的命呀!”薛姨媽喜極而泣,連聲念佛。“媽媽,鶯兒,你們原來都還在呀!真真兒的想死我了呀!”忽然見著分別多年的至親,寶釵那淚水早忍不住奪眶而出,仿佛一瞬間就要將這些年積攢的辛酸、委屈盡數傾瀉出來似的:“媽媽,不怪寶玉的,是我不好,敗光了家業。媽媽便打我、罵我,我也是情愿的,可別再撒手丟下我了呀!”寶釵只將頭兒埋在薛姨媽的懷中哭訴個不住。那薛姨媽一邊摩挲著寶釵的頭,一邊溫言相勸:“好姑娘,你是個孝順孩子,病成這樣還惦記著媽媽的身子骨,媽媽怎么舍得打你、罵你?你是媽媽的心頭肉,媽媽一輩子也舍不得丟下你呀!”說著,擦了擦眼淚,又安慰道:“家里的事,你也別擔心,不是還有你爹和你哥哥嗎?咱家再怎么著,也輪不到你一個女孩兒家來操這份心、受這份罪啊!咱寶丫頭模樣兒不用說是個一等一的,又最是個溫順賢淑的,將來呀,媽媽少不得再給你配個大富大貴的小女婿子,開開心心的,享一輩子福呢!”寶釵聞言,不禁抬起頭來,正色說道:“媽媽,你怎么忘了?我可是隨了寶玉的呀!豈有再嫁的理兒?”這邊薛姨媽反倒噗嗤一笑:“瞧瞧,還沒過門兒呢,咱寶丫頭就開始心疼她寶兄弟了。哦,對了,那癩和尚是怎么說的?只有生來就有玉的孩子,才配得上咱寶丫頭呢!鶯兒,快把那金鎖給你姑娘戴上罷。”這邊鶯兒捧來金鎖,不由分說地戴到了寶釵項上。寶釵至此頓覺時光顛倒錯亂,不由心下暗驚,然已置身此處,亦無可如何,惟聽任擺布而已。正錯愕不已,忽見她母親領著鶯兒掀簾出了房間。不一會兒,那鶯兒竟捧著一頂繡著金黃色“囍”字的流蘇紅蓋頭進來,口里只嚷著:“姑娘,快蒙上蓋頭罷!姑爺都領著花轎進門了呢!”寶釵大吃一驚,再看看鏡中自己,不知從何時起,早已是一身紅嫁衣、紅喜裙的新娘子妝扮,頭上也梳了新婦上轎髻,插戴了金絲鑲寶八翅大鳳釵,且戴滿了流蘇掛珠、富貴絨花等首飾,仿佛回到了自己出嫁那日一般。這里鶯兒給寶釵蒙上了紅蓋頭。寶釵少不得在那床沿上靜靜坐了。一時便聽得寶玉掀簾進來作揖施禮:“寶姐姐,寶玉這廂有禮了!請上了花轎,咱們一起家去罷!”聽見寶玉的聲音,寶釵但覺心下稍安,因扶了鶯兒,出門上了花轎。那花轎一路搖搖顛顛,不知不覺便進了榮國府。一時又扶了鶯兒,下了花轎,跨過火盆,跟寶玉一起拜過天地,拜了老太太及老爺、太太,復又合巹交拜過了,手里便被塞了一根紅綢,另一頭由寶玉牽了,由人緩緩地攙入洞房,在那雕花婚床上坐了。隔著紅蓋頭,寶釵隱約感覺寶玉向自己走來,心下不免一陣忐忑。忽的一下,紅蓋頭被揭開了,寶玉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寶釵定睛一看,這哪兒還是那紅圍翠繞、堆金疊玉的榮國府婚房呢?竟還是九曲口外、觀音閣旁自己所棲身的那間陋室!頭頂上的承塵依然漏著雨珠兒,身下坐著的也還是那張被熏得半黑的土炕,唯獨自己一身新娘紅裙的盛妝打扮,顯得與這貧屋寒舍格格不入。怎奈寶釵一心惦記著寶玉,也顧不上許多,只口中不停地呼喚著:“寶玉,寶玉——”一路從屋內尋到屋外。只見寶玉一身新郎官的大紅袍裝束,已撲倒在小院的柴火堆旁。寶釵趕緊過去扶起寶玉,卻見寶玉那俊俏的臉已變作了一個骷髏。寶釵不由得大哭:“二爺,你怎么了呀!”卻聽那骷髏開口說道:“寶姐姐,快救救我,救救我呀!”說畢,頭一歪,便滾落在地。接著,整個身子也都化作了一堆散落的枯骨。寶釵一時頓覺天昏地暗、萬念俱灰,只緊緊摟住這堆白骨,失聲痛哭起來:“二爺呀,你到底是怎么了?可讓我如何救你呀!”也不知哭過了幾世幾劫,身后突然響起了一聲響亮的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六道苦無邊,三寶乃慈航,唯智者能悟,唯覺者得脫!”寶釵乃回身,見那癩頭和尚身披鶉衣、足踏芒鞋,矗立在綿綿的雨絲之中,卻渾身不濡不濕,正一臉慈祥地看著自己。只聽那僧復又說道:“寶姑娘別來無恙?如今給玉兒做了一番媳婦兒,不知可還添了些智覺?”寶釵趕緊雙手合十,跪下參拜道:“弟子寶釵見過師父!弟子一切安好。師父既救弟子性命,便與弟子的再生父母無二,請受弟子三拜。”說著,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因又哭求道:“師父大恩,弟子便是結草銜環,亦難相報。只如今寶玉尚在危難之中,師父既撮合我二人婚姻,何不大發慈悲,救他一救?只要寶玉能好,弟子甘愿布施一切,便是將弟子這條性命舍予師父,弟子也是情愿的呀!只求師父救救寶玉!”那癩僧只默默看著寶釵,半晌方長嘆一聲,說道:“寶丫頭,將你的玉兒舍與我罷!你那玉兒若不出家修道,斷無一個好字可言。”寶釵聽了此言,如聞晴空霹靂,登時覺著天旋地轉,心如刀絞,只跪伏在地,悲泣不已:“師父呀,求您發發慈悲罷!舍此之外,弟子一切都依著師父!弟子也知自己命小福薄,原不該再作癡心妄想,只是寶玉與弟子既為夫婦,弟子終身便倚靠著他的。求師父看在弟子虔心皈依這些年的份兒上,就可憐可憐我罷!”癩頭和尚不由冷笑道:“真想不到,那女媧娘娘的后身亦執迷至此!情之為物,豈可不畏哉!”因又向寶釵說道:“你為著寶玉,連命都肯舍,又因何舍不下這樁姻緣?”寶釵便答道:“弟子姻緣,本系師父所賜,豈能輕言舍棄?至若舍命救夫,原是我嫁作人婦的本分罷了。弟子如今只求寶玉能好,便是千苦萬苦也是受得的,又何惜一死?”癩僧便點了點頭,笑道:“好一個賢惠媳婦,只求夫婿能好,死且不懼。只是寶丫頭你可明白,這世上萬般,何之謂‘好’?又何謂‘不好’?”寶釵聽這話大有禪機,忙叩拜請教:“弟子愚鈍,還望師父開示!”癩僧便道:“須知,那‘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你那夫君原不過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粗蠢頑石一塊。只因當初求了我與渺渺真人,方攜他入世歷劫。如今劫數已滿,理當返本。你既一心望他能好,豈不該以‘了’為‘好’,舍卻此段塵緣?”寶釵不禁追問道:“誠如師父所言,寶玉歷劫,自有定數。師父何不徑自度脫于他,又緣何撮合我二人為夫婦?”那癩頭和尚只哈哈一笑,說道:“那頑石早是凡心已熾,除了你女媧娘娘,誰還能度脫于他?為師若度得了他,又何至攜他往這紅塵里走上一遭?”寶釵聞言,不覺怔了,因靜了靜神,復又問道:“適才師父呼弟子為女媧娘娘,不知可有些前因后果?還望師父指教明白。弟子亦當謹遵教誨無二!”那癩僧便道:“也罷!此事原說來話長,為師只擇其要緊處,說與你聽罷。想那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虧得女媧娘娘煉五色石以補蒼,斷鰲足以立四極。那媧皇氏共煉成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用去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剩一塊未用,棄置在那大荒山下。這頑石因無才補天,見棄于女媧,便日夜悲號,又生出貪慕紅塵繁華之心,故此方求了我二人攜它入世受享數年。”說著,因掏出那通靈寶玉,遞與寶釵,道是:“這便是你那玉兒生時口中所銜的蠢物幻相!”寶釵聽了茫茫大士的解說,復又細細看了這玉,心下早已明決悟徹,不由說道:“那頑石轉世即為寶玉,弟子自是女媧后身。一年是三百六十五日,三萬六千五百日便是百年。我二人的婚姻,自當出此百年作合之緣。只是當初女媧煉成頑石又棄了他,已然造因。弟子此生,又豈能不償報于他?倒是如何個償報法兒,還望師父有真言賜我!”那僧便笑道:“你那金鎖上的八字,只將正面反讀便是真言,又何須再問為師?”寶釵便思忖道:“金鎖正面乃是‘不離不棄’,背面乃是‘芳齡永繼’,只將那正面反著讀,豈非‘甘離甘棄,芳齡永繼’?”心內已如明鏡兒一般,口中只道:“多謝師父教誨,弟子已悟明白!”癩頭和尚便問道:“寶丫頭,你可明白了甚么?”寶釵便道:“只要寶玉能好,弟子甘受離別之苦、棄婦之辱!從今往后,就讓寶玉跟從師父學道去罷!”那僧不禁又問道:“那寶玉出家修道,你又當如何?”寶釵想了想,便一字一頓地正色說道:“欲尋世外法,不離世間覺!寶玉既出家學佛,弟子愿為耶輸陀羅!”那癩頭和尚不禁大笑三聲,贊道:“哈哈哈!好你個女媧娘娘,果然是靈心慧性,非比尋常,竟是悟了、悟了!你且記住,‘金玉重合日,梨花滿地香’!”因又指示寶釵:“看你那玉兒不是好好地在哪兒?你且尋他去罷!”寶釵便轉過身來,見那寶玉的面貌已恢復如常,只換了僧裝,立在那里!“二爺——”寶釵呼喚著,趕了過去。卻不留神,一腳踏空,跌入萬丈深淵。又是一番天旋地轉,耳邊山風呼嘯,不知從何時起,頭上、腳下的虛空并周遭的崖壁復又成了一片漆黑。“我竟是又死過一次了么?”寶釵心里正這般兒思忖著,睜開雙眼,見自己躺在一副薄棺之中,少不得用力推開棺蓋,坐將起來,頓覺病熱全消,清爽至極。可巧兒史湘云與麝月正合力抬了那盆雨水準備出去倒掉。見停靈已三日的寶釵忽然坐了起來,不覺驚呆了,那木盆也脫手摔下,任憑那雨水汩汩地淌在地上。寶釵便笑道:“云兒、麝月,我還沒死呢,且已經大好了。你們可不要害怕呀!”二人聞言,便哭著跪伏在寶釵的棺床前,嘴里悲號著:“二奶奶,你可回來了呀!”“寶姐姐,你可再別丟下我們了啊!”寶釵少不得笑著安慰道:“放心罷,我再不會走了,咱姐妹總是長長久久守在一起,再不分開的。”因又問道:“你二爺在哪里呢?”麝月便抬頭回道:“奶奶等著,我這就將二爺扶過來。”一時出去,又扶了賈寶玉進來。那寶玉見著麝月,忽然猛的一下摔開麝月的手兒,搶至寶釵跟前跪下,哭道:“寶姐姐,都是寶玉不好,又害著你吃苦受罪了。”寶釵忙扶住寶玉,流淚說道:“二爺呀,你可是清醒了?”寶玉因點了點頭:“姐姐放心,我真的是清醒了。回想前些日子,渾渾噩噩的,就跟做夢似的。恍恍惚惚中,只聽著姐姐為我念佛,又似乎聽見那佛塔上一陣風鈴聲,這便就醒了。”寶釵想了想,便問道:“那年上元,在園子里咱猜燈謎來著。二爺寫的燈謎詩,我還記得最后兩句是‘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二爺可還記得我那燈謎詩的后兩句寫的是什么?”寶玉復又點頭答道:“我還記得呢。姐姐寫的是‘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寶釵便留著眼淚笑道:“咱二爺能聽見這片梵鈴之音,可見是真的醒過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