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借詞諫夫
初冬陽光下的九曲口,遠方青山斜阻,近處溪水盤桓。一條羊腸小徑,連通了遠山深處的雪山村與溪水側畔的觀音閣。在那小路旁的一處高阜之上,聳立著兩座墳塋。那墓碑上鐫刻著幾行秀麗的小楷,只見那上面寫的是“慈妣薛王氏之墓”、“先兄薛文龍之墓”云云。薛寶釵跪在墳前灑淚祭拜,口中喃喃說道:“媽和哥哥,你們可別再生氣了呀。都是我不好,沒能耐守住家業。你們要是生氣,就責罰我罷,可千萬別再怨著寶玉了呀。他膽子小、性子弱,可經不起的呢。求媽和哥哥只看在我的份兒上便饒過他罷!我求你們了!”說著,又磕了幾個頭。正嘆息流淚,忽見麝月背了一筐柴火,從那小路上走了過來,口里勸道:“奶奶,快回家去罷,別在風地里呆久了。別看目下出太陽,那天還正冷著呢。”寶釵聞言,忙擦了擦眼淚,也背起一籮筐剛割的韭菜,與麝月一同往家走去。好在此地離家甚近,不過行了三五十步,便回到了自家院門口。見史湘云抱著蕙哥兒迎了出來,寶釵不由得問道:“云兒,你二哥哥這會子可好些了?”湘云便道:“還不是那樣?自打上次說夢見了姨媽和薛大哥,他哪天不是這般兒萎靡不振的?這書也不去說了,也沒見他打算找個什么差事做去。整日家不是長吁短嘆,就是窩在炕上喝悶酒。姐姐也不拉下臉來好生說一說他,怕是要慣壞了他呢!”寶釵便愁了眉,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呢?你二哥哥如今這個樣兒,到底不是居家的常法兒。只是你哥哥的脾氣,你原也是知道的。我只怕逼得急了,又生出什么變故來,倒不好呢。且由我再想想別的法子罷。”湘云便道:“先別管他了。都快晌午了,還是做飯要緊。”寶釵便點了點頭兒,卸下背上的一籮筐韭菜,交與麝月,自己又系上圍裙,趕去灶房生火,蒸上饃饃,復又炒菜。一時,飯熟菜好,湘云、麝月輪流端上桌,寶釵又命麝月去里間請了寶玉出來。四人便圍了餐桌同吃。那賈寶玉見桌上不過幾個粗面饃饃、一碗素炒韭菜,輔之以醬瓜、醬筍而已。那饃饃又黃又黑,那韭菜也微微泛著酸,且知那醬瓜、醬筍亦不過是蹇新家售不出去的剩物罷了。只胡亂往嘴里塞了幾口,頓覺難以下咽,因推說道:“我飽了,你們慢慢吃罷。”便起身又回里間看書喝悶酒去了。寶釵見狀,忙放下筷子,也隨寶玉進了里屋,問道:“二爺今兒個只吃這點子東西,想是沒吃飽的罷?”寶玉半餓著肚子,口中卻只是說道:“姐姐說哪里話呢?我怎么個沒飽呢?我今兒吃的比姐姐還多,已經很飽了。”寶釵便嘆了口氣,說道:“二爺何須說這話瞞我?你一個男人家,食量怎能跟我比?這些天我見二爺每次都這般隨意吃兩口,便進來喝悶酒,如何不替你擔著心?二爺是才受過傷的,正該補身子的時候。這成日家吃不飽,怎么個了得?也怨我沒本事,竟不能尋幾樣好的吃食來侍奉二爺。二爺可千萬別再這樣一個人生悶氣了,便是打我、罵我,也比這般兒自己折磨自己強些呀!”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說道:“我怎能怨著姐姐?都是寶玉無能,禍害了這個家,拖累著姐姐替我吃這多苦、受這多委屈!我要再怨著姐姐,豈非連人也不是了?我只怨我自己是塊沒用的廢石頭罷了!”寶釵便搖了搖頭兒,說道:“我倒是寧可二爺怨著我呢。雖然二爺不怪我。我這心里到底是過意不去的。少不得盡我全力,給二爺打一打牙祭罷。”因回頭兒向外間吩咐道:“麝姑娘,將我給二爺準備的酒食拿進來罷。”麝月在外面應了,不一會兒便提了兩只食盒進來。一時出去,又抱了一小壇惠泉酒進來擱下。寶釵便逐一打開食盒,寶玉見左邊盒子里是一盤熱騰騰的白面饅頭加肉包子,又邊盒子里又是香氣四溢的一盤子肉脯,不覺贊道:“姐姐為著我,可是忒費心了。”寶釵不由得微微一笑,說道:“服侍好二爺不是我應份的事兒么?”因又打開壇子,替寶玉斟上惠泉酒,勸道:“我知道二爺這些日子心里面不好受,總是少不得喝些酒的。只這村里釀的黃酒不好,喝多了怕是要傷著肝脾。二爺還是別再喝那村酒了。實在是想喝,就喝幾口這壇子里的罷。”那賈寶玉是許久未見葷腥之人,又多日未嘗吃飽,此刻聞著這酒肉香氣,哪里還把持得住?忙一手拿了個包子,一手就著肉脯,風卷殘云般地吃將起來。寶釵只坐在寶玉身邊,一邊替他斟酒、夾菜,一邊柔聲相勸:“二爺可慢點吃呀。當心噎著呢。”一時間,兩三個包子、饅頭下肚,寶玉這才發覺寶釵只呆在自己身邊服侍,竟是一口未食。忙勸著寶釵:“姐姐也隨我一起吃些罷。”寶釵只搖頭嘆道:“我不吃的。我知道我命小福薄,又沒照顧好二爺,哪里配吃這些?外面那些個粗茶淡飯,我已是知足了。豈能再跟二爺爭這些酒肉吃?”寶玉知道寶釵此刻心里十分委屈,只再三逼著寶釵跟自己同食,口內不停地勸道:“好姐姐,你好歹吃一口罷。”無奈寶釵只是緊緊閉著嘴唇兒,一口也不肯吃,竟也不好再強她。不由得心中火起,將那啃了半截的饅頭狠狠往地上一摔,罵道:“甚么個勞什子?又害得姐姐為我吃苦受累一場!姐姐既然不吃,我也再不吃它!”麝月在一旁實在看不過眼,忍不住數落道:“二爺還是消停些罷。奶奶為了給你打牙祭,昨兒個將外面的棉衣都當了呢。如今家里哪兒還有什么閑錢,容得二爺這般兒地糟蹋?”寶玉聞言,不覺大吃一驚,忙問道:“如今天氣冷,夜里還下雪呢!姐姐沒棉衣穿,這可如何是好?”寶釵忙寬慰道:“二爺呀,我不要緊的。反正夜里我也是呆在炕上做針線,不出門子的。便覺著冷了,就拿二爺原來那件舊氈子披上就行。那還是從俄羅斯國進貢來的呢,保準兒暖和的呀。”寶玉便詫異道:“那氈子早破了幾個大洞了。當都當不出去。姐姐怎么想起用這個御寒?”寶釵便笑道:“破了便不能補上不成?難道二爺覺著我的針線功夫還不如當日的晴雯?”寶玉不由得跺著腳痛罵自己:“我真不是個東西!竟讓姐姐苦到這個地步!原是姨媽和薛大哥說的對呀,我真是個禍害!我配不上姐姐!老天,老天,你怎么不讓我立即去死啊!”說著,便不住地揮著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寶釵忙一把拉住,苦苦相勸:“二爺切莫如此呀。我疼著二爺,媽媽和哥哥自然也是疼二爺的。況我也在墳前求過他們了,他們只會保佑二爺,斷不會為難咱們的呀。都是二爺自己心里過意不去,才會做那樣的夢。我如今只求二爺好好的,可別再為這起子沒來由的想法折磨自己了呀!”寶玉只哭道:“饒是姨媽和薛大哥不說,我也知道我原是個廢人,只會拖累姐姐的。想當初,鋪子是我敗掉的,家也是我燒掉的,老爺、太太也是因我無能給害死的。還有襲人姐姐,也是我多嘴,害得她抱憾終身。如今又害得姐姐忍饑受凍不說,還要受那起子畜生的欺負!我這須眉濁物,如何不該去死!”寶釵也忍不住哭道:“二爺可千萬別尋短見呀。那年二爺不是答應我了嗎?我既隨了二爺,為著二爺吃再多苦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求二爺說話算話的呀!”寶玉少不得點頭點說道:“好姐姐,我說話算話的,斷不會走那絕路的。”寶釵聽了,心下稍寬,便拭了淚,接著勸道:“二爺呀,過去的事,你也別太往心里去了。你看我的身子現在不還是干干凈凈的嗎?我只是二爺一個人的,又豈是那起子沒廉恥的玷污得了的?鋪子的事,原是我沒體諒著二爺,硬逼著二爺去的。便敗了,也只怨我,怪不得二爺。失火的事,原也是我睡著了。二爺要怨便怨著我好了,整日家為著這些事情自暴自棄,二爺可知道我這心里有多疼呀!我知道二爺嫌我韶刀,我原比不得林妹妹的,遭二爺嫌棄也是該的。我只求二爺看在我服侍這些年的份兒上,便依著我這一回罷。”寶玉不由得嘆道:“寶姐姐,你何苦講這話?誰不知道姐姐一心一意為我著想?我這心里要是嫌著姐姐、怨著姐姐,那還配做個人么?”麝月便道:“二爺既知道奶奶的苦心,還不快依著奶奶?”寶玉少不得復又點頭,說道:“我都依著寶姐姐,還不成么?”寶釵便拉著寶玉的手兒,笑了笑,說道:“二爺還是趕緊吃飯罷。吃完了,我還有要緊的話要跟二爺說呢。”寶玉忙問道:“什么要緊的話呢?”寶釵便笑道:“先別忙呢。一會子吃完了,我便告訴你呢。”一時寶玉事食畢,麝月提了食盒,出去與湘云一道收拾。寶釵便拉開坐柜的抽屜,將那大紅洋布的包袱取給寶玉。寶玉打開一看,里面全是寶釵新近制成的“榮繡”。只聽得寶釵笑道:“這針線上的事兒,我還從來沒有問過二爺呢。今兒個倒有一事,想要請教二爺。二爺先看看那上面繡的是什么罷。”寶玉便隨手拿起一幅斗方,見那上面繡的是一派寒山秋林之景,一個竹杖芒鞋的山居隱士,沿著崎嶇的山路蹣跚而行,上題著:“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又拿起一幅,則繡的是雨驟風狂的江濤,一個蓑笠老翁,駕著一葉扁舟,與那驚濤駭浪相搏,上題著:“莫嫌此地風波險,處處風波處處愁。”再拿起兩幅,一幅繡的是一只白喙赤足的烏鵲銜著枝條,盤旋于蒼茫大海之上,題曰:“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一幅繡的是一只鯤鵬大鳥,遨游于蒼穹太空,遠處一抹斜陽正緩緩降落于地平線上,題曰:“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寶玉不覺贊道:“好新鮮的題目,這樣的詩境圖以前可從未見姐姐繡過呢。”寶釵只笑了笑,說道:“二爺再往下看罷。”寶玉便翻了翻,又見著有“老君騎牛出關”、“莊生鼓盆而歌”、“楊朱臨歧而泣”、“魯仲連義不帝秦”、“魯智深卷單獨行”等圖樣。寶玉便問道:“姐姐的‘榮繡’,原說是取材當年咱園子里的事兒,今兒個怎么想起繡這些?”寶釵便笑道:“這還是拜二爺所賜呢。”見寶玉不解,便解說道:“如今咱們家窮了,二爺呢,又是個守身養志的。我便尋思著,古往今來這些個高人逸士,哪個不是志存高遠、惸獨不群的呢?雖歷經磨難,仍百折不回,這才越發讓人心生敬意呢。當日林妹妹原作過《五美吟》,還是二爺命的名。我呢,也不妨效顰一次。因想著擬出十人,也在這些個‘榮繡’上題詠一番,便名之為《十獨吟》可也。只思來想去,僅尋得九人,怎么著還短上一位。二爺何不替我出出主意?”寶玉便道:“姐姐博古通今,想必心中早有人選,又何必問我來著?想是要考我罷?”寶釵便點點頭,笑道:“瞧瞧,咱二爺可不簡單呢。我的心事,二爺一說便中呢。”因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尋思著,這最后一位呀,可不就該是咱二爺么?”寶玉便紅了臉,說道:“我算個什么呀?不害臊才跟這些古人比呢。”寶釵便笑道:“依我看呢,二爺原也是有些比得上的。只瞧瞧二爺痛斥那起子‘祿蠹’,將滿朝文武都看低了一眼,我便從不后悔隨了二爺呢。只是跟那九位古人比,二爺便短了一件,倒讓我好生犯難呢。”寶玉忙問道:“短了哪一件呢?好姐姐,你便說與我知道罷。”寶釵因拉了寶玉的手兒,款款說道:“二爺呀,人生在世,誰沒有個七災八難?咱瞧瞧這些個古人,蘇學士貶居天涯,唐六如放浪江湖,陶靖節猛志固存,王子安窮且益堅,哪一位不是愈挫愈勇、矢志不渝的呢?拿得起,放得下,享得了榮華富貴,也耐得住貧寒凄涼,這才是為人的正道呀!我知道二爺原是安富尊榮慣了的,這粗茶淡飯一時也吃不慣,只慢慢來便好了。可也不犯著妄自菲薄、自暴自棄的呀!豈不聞‘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只要將二爺這學識、根底用對了地兒,又何愁咱日子過不下去呢?”因瞥見寶玉案頭擺著《笠翁秘錄》,復又勸道:“我知道二爺近來喜讀這李笠翁的書。這笠翁也算是國朝的一個奇人了。雖出身士林,卻也肯放下身段,經營家班。二爺雖不必邯鄲學步,便寫寫唱本,做個書會才人,又何嘗不是一條出路?我也不指望二爺關幾吊錢回來,二爺總也該對得住自己的才志不是?”一席話,說的寶玉陣陣臉紅。寶釵見寶玉心中已是羞愧難當,便不肯再說道理,只輕聲嘆道:“我只盼著有一天二爺便將這短處給補上了,我這《十獨吟》可不是就作齊全了?”寶玉不由得點點頭,說道:“姐姐的苦心,我總算是懂了。姐姐說的原是正理,只是我……”寶釵便問道:“只是二爺目下還做不到,是不是?”寶玉又點了點頭。寶釵正欲說話,忽見湘云掀簾進來,怒道:“姐姐何必再低聲下氣地跟他講這些?好不好,先劈頭蓋臉罵一頓,我就不信二哥哥目下改不了。”寶釵便道:“云兒快別這樣說了,你二哥哥可是已懂些道理了呢。”湘云只忍不住吼道:“寶姐姐,你別再自己騙自己了!你這般兒苦口婆心地勸他,他哪次不是說懂了?可過后兒呢?還不是照舊那個不爭氣的樣兒?我真為姐姐覺著痛心呢!”寶釵道:“云兒呀,你還小呢。我跟你二哥哥的事兒,你不懂的。聽姐姐的話,先別說了,好不好?”湘云便跺著腳喊道:“姐姐別拿我當小孩子了。我也是嫁過人的,這男人的事兒,我怎么個不懂?”寶釵不由得說道:“你二哥哥可跟別的男人不一樣兒的呀。”湘云道:“不一樣!也著實太不一樣了!”復又指著寶玉罵道:“這世上的男人,哪個不是先顧著自己媳婦、孩子?誰個像二哥哥這般兒只顧著自己個兒逍遙快活,只丟下寶姐姐在家吃苦受罪的?也虧得寶姐姐性子溫順,人又善良,什么苦都只在自己心里吞著、忍著,什么事兒都依順著二哥哥。若你們兩個換過個兒,寶姐姐是個男人,你是女人,我早勸寶姐姐休了你呢!”寶玉聽了湘云的斥責,早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鉆進去,不由得痛哭流涕:“是寶玉該死!坑苦了姐姐、妹妹!”湘云說得起勁,越性怒斥道:“你早該死了!怎么還有臉活在這世上呢?我男人雖然是個沒良心的,可人家也知道上進,那時節也知道要為我掙個前程。二哥哥,你自己說說看,你又替寶姐姐做了些什么?我只恨寶姐姐這么好的女孩兒家,一輩子竟毀在你的手里呢!”寶玉聞言,大哭一聲:“老天,你何苦生出我這濁物來呀!讓我趕緊化成一道煙子,被風吹走算了!”湘云便啐了一口,罵道:“別讓我惡心了!二哥哥這些話當年不知跟林姐姐說過多少次了,生生氣死了林姐姐不說,如今又要讓寶姐姐被你這么磋磨一世!你要化煙化灰就趕緊兒的去呀!別在我面前沒的礙眼了!”這邊寶玉越性嚎啕痛哭起來,并狠命地揮拳捶打自己的腦袋。寶釵見了,只覺得心痛不已,忙勸湘云道:“云兒先別說了,姐姐求你了,行不行呀?”又道:“原是我命苦,怨不得你二哥哥的。況咱們女人家,這三從四德總是要講的。我既嫁了你二哥哥,少不得是要夫唱婦隨的,便受些磋磨,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好妹妹,求你先別說了,你二哥哥性子柔,可擔不起的呀!”湘云便深嘆一口氣,說道:“寶姐姐,我如何不知道你的苦心?你只這般兒疼著、護著二哥哥,誰又來疼惜你呀?”因拉了寶釵就要往外間走,勸道:“好姐姐,咱不犯著跟這起子混帳男人說話。咱忙咱的針線去,甭理他!”寶釵見這邊寶玉已停止哭泣,只兩眼發呆,愣愣地盯著墻壁,心里越發不安。正欲再安慰寶玉幾句,整個人已被湘云半拖半攙著拉到了外屋。不由得長嘆一聲,因對湘云說道:“看你二哥哥這個樣兒,我到底是放心不下的呀!”說著,又流下淚來。湘云只賭氣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正說著,忽見麝月來報:“張夢泉家的來了,在外面候著呢。”寶釵便擦了擦眼淚,說道:“可忘了這事兒。你讓她進來罷。”湘云忙問道:“哪個張夢泉家的?”寶釵便道:“你原認不得她的。那張夢泉原是咱薛家老管家張德輝世伯的獨生兒子,年紀輕輕就喝酒死了。丟下這張家弟妹,十九歲便守了寡,怪可憐見兒的。四五年前,咱家光景還好。我還讓她來家敘過幾次。后來咱家敗了,也不好煩難人家的,便沒了往來。如今咱家搬到這個地方,離她家甚近。可巧有件正事,想尋她商量商量。我便讓麝姑娘請了她過來。”湘云不由贊道:“還是姐姐想的周詳。不知是個什么事兒呢?”一時,那張夢泉家的已進了屋,見了寶釵,便要躬身行禮,道是:“奴婢給姑奶奶請安。”寶釵忙一把扶了,笑道:“弟妹快別如此。你看我這家里也窮成這樣兒了,還講這些虛禮作甚?”張夢泉家的忙道:“奴婢一家全仗姑奶奶恩典才有今日。姑奶奶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還是容奴婢盡了這禮數罷。”寶釵只得容她拜了,又扶她起來,延她坐下。寶釵便笑道:“弟妹原是知道我的。我這個人也沒什么本事,如今敗光了家業,全仗著咱家三個人六只手,做些‘榮繡’針線過活。只是我尋思著,這十里八鄉的女子,跟你一般兒喪夫苦節的不知復有多少。咱沒了男人,總得尋個活路不是?我也沒什么別的能耐,只想著便將這‘榮繡’針法也傳與大家罷。你便替我尋一尋,便有那手巧兒些的、人又實誠的,只請來跟咱家三個一道做做針線,閑了姐姐妹妹聚在一起說些話兒,豈不熱鬧些?況,各人也都有一分進益,亦可補貼些家用。你道可好啊?”張夢泉家的忙起身一拜,感嘆道:“姑奶奶真是菩薩一般的人兒呢。”又道:“既是姑奶奶吩咐了,奴婢這就替姑奶奶尋人去。”寶釵便笑道:“我知道你家中事多,也不煩你了。你且去罷。”又吩咐麝月道:“將我才做好的‘榮繡’選兩幅給張家弟妹帶去罷。”麝月應了。寶釵因笑道:“我也沒什么可賞你的。這兩幅‘榮繡’你先拿著,倒也值幾兩銀子,給小侄子置套新衣服想也是夠了。”張夢泉家的趕緊跪下磕頭:“姑奶奶的大恩大德,奴婢便是當牛做馬也報償不盡呢。”寶釵只笑道:“說什么恩德呢?我不過是‘居是土,盡是心’罷了。”那張夢泉家的從麝月手里接過“榮繡”,一時去了。寶釵便與湘云打點起針線,只終究放心不下寶玉,因吩咐麝月:“還是進去瞧瞧你二爺怎樣罷。”麝月便掀簾進了里屋,一會子出來回道:“奶奶,二爺這會子怕是不好了呢!”湘云便插話道:“這幾日他哪天好過?左不過又在生悶氣、喝悶酒罷咧!”麝月忙搖頭道:“不是的。二爺此刻竟是呆傻了呢,人也不大認得了。才剛我進去服侍他喝茶,他竟拉著我的手兒喊‘晴雯’呢!”寶釵聞言,大吃一驚,趕緊丟下針線,進去看寶玉。只見寶玉坐在炕上,目光呆滯,嘴里卻莫名其妙地嘻嘻笑著。寶釵忙問道:“二爺,你怎么了呀?”寶玉只是自顧自地“呵呵”笑了兩聲,置之不理。寶釵趕緊拉了寶玉的手,說道:“二爺可是生我和云妹妹的氣了?原是我不好,又惹二爺不開心了。我給二爺道歉。只求二爺理我一理呀!”寶玉只是置若罔聞。忽見湘云也跟了進來,那寶玉便如老鼠見貓似的,一把甩開寶釵的手兒,只縮在炕上,渾身篩糠般地顫抖起來,口里一個勁地狂呼亂喊:“黑大爺,白大爺,你們可饒了我罷!我再也不敢了啊!”寶釵與湘云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才好。一時,又聽得那寶玉喊道:“寶姐姐,快來救我呀!這獄神廟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啊!”寶釵忙過來扶著寶玉勸道:“二爺,我這不是在你面前嗎?這兒是在家,不是在那獄神廟呢。”寶玉道:“胡說!我明明看見那兩個牢子了!”因瞧了瞧寶釵,眼睛里竟露出一絲惶恐的神色。寶釵正要安慰他,忽聽得那寶玉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不是寶姐姐!這里是我和寶姐姐的家,你為什么要霸占住這兒?”寶釵不由得痛哭道:“二爺呀,我是你寶姐姐呀,你怎么連我也不認得了呀?”那寶玉只是縮在那里嘟囔著:“寶姐姐快來救我,快來救救我啊!”說著,嘴角邊已滲出些白沫來。寶釵忙一把抓過寶玉的手腕,把了把脈,回頭兒向湘云、麝月說道:“不好,你二哥哥怕是被風痰給迷了心竅了呢!”湘云聞言,追悔莫及,撲通一聲便向寶釵跪下,哭道:“寶姐姐,都是云兒不好,不聽姐姐的勸,說了那起子混帳鬼話,竟把二哥哥害成這個樣子!好姐姐,你便打我、罰我罷。”寶釵忙扶起湘云,勸道:“好妹妹,快別這樣說了。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你二哥哥已經這樣了,咱趕緊想法給他治病要緊!你可千萬別存了那見外的心思呀!”湘云便點點頭,說道:“好姐姐,這下我都聽你的。”這里寶釵安撫住湘云,又回身看著寶玉,還是那瘋瘋傻傻,認不得人的呆樣兒,不由得揪心嘆道:“二爺呀,咱這就請太醫給你治去!你可千萬要好起來呀!”那淚水已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