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節 專城居
從趙府出來以后,莫子成一整天都坐在獄中聽訊。這才是他的主業,從前動不動挑出半天的時間來陪天依或者趙筠只不過是特別規劃下的特別安排。上午在同趙筠見面的時候,她面對自己的態度非常馴服恭順,這個訊號表明自己至少已經牢牢管教住了日后一半的婚姻。一想及此,自己在處理獄訟時的心情也長了幾倍。
現在只要靜候獄中的人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把天依或者加上那個姓樂正的姑娘推到自己的手里,抑或是讓她自己為了保全三人,也像趙筠上午那樣主動臣服,那自己的終身大事便算是劃上了一個階段性的句號。
雖然在這個事件運轉的過程中出現了一些不太和諧的小插曲,比如那個洛姑娘的突然出現,使得自己意欲獵獲的目標憑空增加了一個。由于這個因素的插入,以及自己后面出于感性所做的一些幼稚舉動,使得這個收俘人心的規劃到最后期崩潰得一塌糊涂,但是莫子成仍然堅信在未來的家庭生活中,自己仍然能通過種種方式,把原本疏離了的妻妾們的心給教服回來。一旦婚姻契約確定,那么她們的所有人身自由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時間是會改變一切的,而時間又站在自己這邊,這兩個觀點使得莫子成完全沒有理由不認為自己形象在趙筠和天依心中的崩塌實為一件小事。
歸根到底,等事情了結以后,自己還是要好好總結一下這次事件執行中的得失情況。有一條經驗是非常重要的:從今以后不論在任何時候,再也不能信任自己的感性。這種自己并不能正常把握的沖動,毫無疑問地,是導致自己在趙筠和洛姑娘之間,在情感上最終陷入僵局的罪魁禍首,而且每每出現時都會對規劃的結構產生巨大破壞。就好像自己好不容易制造了一面平靜的水凼,卻由于一時激動,向里面投了一只小石子,使得那洼水凼漣漪翻涌。還好自己同兩三婦人之間的事不過是小菜一碟而已,經略功業才是大事,自己如果以后在官場上也這么不慎的話,那自己的頭腦可能就有落地的風險了。感情這種東西,還有莊老的學問、楚辭的文采,這些物什都是雕蟲小技,陪家中一兩個愚婦玩玩、騙她們每日沉淪其中即可,自己千萬不能陷得過深。
莫子成一邊想著,一邊佯裝著聽堂前刑徒的供詞。待他說完以后,莫子成假裝思索了一會兒,隨即提起毛筆,十分莊重地在木牘尾端寫上:笞二百。
那個刑徒面色煞白,不停地向面前的這位主官磕頭道謝,隨后便被提入牢內板打。
“下一個。”
時間轉過一日。莫子成乘車來到官獄,在開始理訟之前,他呼來獄曹,向其打聽關押洛氏四人的監室的情況。
莫子成之前已經在車上試想過這四個人之間能發生的無數種的可能性。他很好奇在這種性命考驗之下,原本相互認識的幾個人能將自己的底線降到什么樣的一種程度,會以怎么樣的方式規勸或者威逼洛姑娘,迫使她做出決定保住他們幾位的生命。反正自己只是在執行將洛天依這個人收入彀中的行動而已,這些附加產生的現象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圍之內。
然而法吏只是頗為難堪地看著莫子成,什么話也不說。
“怎么?”
“尊駕,可能還是要上打的。”法吏搖搖頭,“這幾個盜賊就這么躺了一天,什么話也沒對我們講。”
“怎么可能?”莫子成將手背到背后,想了一會兒,“帶我去看看。”
吏役們舉著火把,護送莫子成來到囚室外面。
“公子上午好。”四人從地上爬起來朝他作揖,雖然經過一晚上的禁錮,她們腳鏈附近的部位普遍已經長出了淤青。
“你們……想好了么?洛先生,你若從我的話,你們現在就可以從這監牢里出去,不必受這囹圄之苦。”
“我們四個人已經決定了,”廖涯搶先道,“就住您這兒,哪兒也不走,你休要得逞吧。”
“我也是這個意見。”祁叔仍是靠在墻邊,兩只手叉在一起,“阿寅和她的郎君也是。公子,腳鐐是不一定能夠把所有東西都鐐住的。”
莫子成咬了咬牙,決定把刑訊這個要素引進這間囚室。
“我昨日說過,給你們一天的時間商量,這段時間內不加任何刑具,怎么,你們就那么想嘗一嘗它們的滋味?”
“我和洛姑娘都是嘗過的。”廖涯撇了撇嘴,“只不過洛姑娘不是在這大牢里,是在趙司馬的府上。不知道公子還記得不?”
莫子成不答話,而是吩咐旁邊的吏役:
“你們,把洛先生架出來。”
“公子,她不是跟盜賊同伙的么?”昨天下抓捕命令的法吏對此頗有些疑惑。
“有人保了她。”
“好,大人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幾個獄卒打開門,解開天依的腳鏈,把她架出了牢房,讓她在一邊看著。
“洛先生,”莫子成對她說,“小姐已經許諾以后徹底地順服我,那我也就答應她,把你從牢里放出來。現在輪到你了,你這三位朋友是否要一直在監牢里待著,可就全仰仗你開恩了。來,先笞……不,杖他們個四十。先杖那兩個男的。今天,我讓你看看真正的杖刑,你看了以后,就知道趙府從前對你有多好。”
天依欲奮力掙脫架著她的幾個吏卒,但自己的肢體被那幾個吏役控制得死死的,幾乎沒有動彈的余地。
獄吏們拿來幾只又厚又長的木板,進入牢門。莫子成扭頭看向天依:
“怎么樣?想好了么?”
“你放我進牢里吧,我和阿綾一塊受刑。”
“想得倒美。小姐保的是你,可沒有保她。如果你不想讓你素來呼的那個夫婿皮開肉綻的話,最好就從了我。或許你們倆還可以一塊進到我的府上,只要我不在家,你們隨便怎么搞都行。”莫子成道,“說實話,你們現在這個樣子讓我非常失望。你們比起趙筠小姐來說差遠了。家里人難道沒教過處世立身的道理么?既然這樣的話,我就讓你們看看。”
說著,莫子成突然輕笑一聲,轉頭向吏卒們道:
“開責。”
“不,不要!”
莫子成沒有回應,別過頭去,命令眾人行刑。吏役們這次似乎真的要玩大的,他們先是把廖涯和祁叔按在地上,吏役們掄起竹板,就往他們身上打,只幾板子下去,原先粗糙致密的體膚就變得有些軟散。很明顯,這種力度的重擊正在破壞他們的肌肉組織。獄吏們每擊一下,廖涯就大叫一聲,幾聲過后,他便也沒有了動靜,喉嚨里邊只有往外出氣的聲音。
“不要啊!停下來!”
莫子成絲毫不理會她,任憑吏役捶打他們。廖涯和祁叔已經癱在了地上,一時不能動了。要真打夠四十下,他和祁叔今天都會被打死在監牢里。
等兩個人差不多被打到沒有氣力了,莫子成才理會天依的呼號,停止用刑。幾個獄吏轉而又將樂正綾按倒在地。
“洛先生,現在輪到她了。你想看她被這幾個男人打得皮開肉綻的樣子嗎?”莫子成笑著轉過頭來問天依。
面對莫子成的這張溫暖的笑臉,天依雙膝一軟,朝面前的君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伏在地上。
“……妾什么都答應。賤妾從今以后,給夫君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停止行刑,不再加害阿綾、廖兄和祁叔……”
“天依……!”阿綾睜圓了雙眼。
莫子成聽聞此訊,仰首大笑起來。待得意完以后,他陡然發現天依此刻的眼神已不似前幾個月自己初見她時那樣光亮鮮活了。
大股的負疚感重新襲來,在那一瞬間,莫子成咬緊牙關,迅速地將它拋到了腦后。罷,顧不了那么多了。
“賤妾唯一希求的,就是夫君不要把阿綾趕出去,起碼給一個養活她的地方……”
“啊……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還得看洛先生的表現了。”莫子成看著拜伏在自己面前的她,終于喜笑顏開起來,“你的這位朋友,就跟在你身邊為婢好了。你日后須好好聽我的,若有篡逆,那就還是像今天這樣。”
“賤妾……萬謝夫君。”
“好,”莫子成吩咐吏役們,“把那兩個男的拉起來,去上點藥,好生休息。那個女的跟我去府上。”
樂正綾氣喘吁吁地被獄吏們從地上拽起來,架到天依和莫子成跟前。莫子成將早已在旁邊等候多時的趙府的仆人招呼上前,認領這個新婢子。天依雙腳顫軟著,從地上爬起,二人目光交疊,不發一語。
“好啊,事情總算是得到了一個比較圓滿的解決!”莫子成笑道。
“這些兄弟都是獄中的公吏,夫君動用他們來處理夫君的家事……”
“這沒什么好稀奇的。”
天依想起漢代民歌《陌上桑》中的幾句:“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在上學的時候,老師曾經教過,“專城居”,其實是指當一個郡的太守。似乎在中央集權的初期,被任命到各地的官僚還有一點領主的意思,是當地的土皇帝。那么郡中的吏兵為郡守及其家人做一些私活,也是比較尋常的事情。
莫子成得意地差人將自己的這幾只戰利品送回了趙府。他感到自己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勝利,在自己朝長安奮進的路上,欲望是他的旗幟,威權則是他的副手。只要自己將它們,而不是仁義攥在手心,自己就能從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沒有人能夠擊倒他。
阿綾一回到府里,就被人拉去干活,補充勞力。天依在被送回趙筠住處的時候,她隱約聽到房間里傳來兩個女子的哭聲。走進房門一看,是晏柔和趙筠緊緊地擁在一起。
“阿洛,你回來了!”晏柔抹抹眼睛,站起身來。
“……我答應了公子,比及明年,我和小姐就都是莫家的人了。”天依對她們說。
“我也自食其果。”晏柔緊咬嘴唇,“莫公子最后還是把我的事情告訴給了父親,父親逼我明年一開春就嫁給府上的另一個仆人,名字叫徐忠,也就是我們平日里經常呼的大忠。”
天依怔在了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君子,就是這樣。我們只是受他們翻來倒去的擺布罷了。”晏柔吸了口氣,“我父親已經不準我出嫁之前再來找你了,為的我好。阿洛……謝謝你這半年間能夠理解和關心我,我作為一個不能為世所容的異類,一個竟然會喜歡上女子的賤婢,已經收獲了足夠多的幸福,以后就算扎到男人堆里,也沒有什么遺憾了。只是,阿洛和小姐可能還需要一個接受的過程……”
天依看了看窗外的寒天。自己這幾個月來較為優渥的生活,以及自己和身邊的人小心翼翼構建的夢境,最終還是坍塌了。所有的這一切都并非建立在她們自己的努力上,而是來源于莫子成這種體面人的施舍。直到這樣的日子行將結束的時候,她才猛然發現,這種看起來比呂聿征這些庶民稍微安逸一些的生活,實際上只是上位者“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意志的衍生物。自己就像寵物一樣,被關押在百來平米的精致囚籠當中,每天逗主人開心便是它唯一的價值。
在今日之前,這種生活也曾面臨過幾次零星的危機,不過每次在自己和外部的作用下,天依都選擇了和威脅力量妥協,委曲求全,一直到現在這個境地,自己和身邊人的命運被牢牢地按在手下。如果再妥協下去,到明年春月的話,那事情就會迎來最壞的結局——趙筠、晏柔,乃至于阿綾和自己都會乖乖地成為歷史長河中一名默默無聞的婦女,而廖涯也不會再是原俠,而是更接近于宋明以后主流文學作品中的俠客——官府在底層民眾當中的眼線。時間在悄然溜走的同時改變著每一個人。
已經不能再什么事情也不做了。自己得成為一個扳道工,把整列機車從既有的軌道扳到另一個方向上去,不管那條岔路會把自己和人們變化成什么樣子。不過,既然這條路上幾無生理,那就算另一條路再差,也不會比這條路差到哪去。
“巧嫂,”天依轉頭向一旁的仆人請求道,“麻煩您一件事,請阿安現在來這兒一趟。”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