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節 連坐
天依叫來繆叔,登上他的車,就往官獄那個地方走去。
“洛先生是又要去營救什么人么?”繆叔問道。
“嗯。這次有點急,請繆叔多加鞭。”
“好嘞!——我看洛先生平日里似乎愛干這些,濟死抒困,但也要把握個度,不要哪一天把自己玩進去了。”
其實已經把自己玩進去了,天依苦笑兩聲,想道。
天依將車廂完全封閉起來,在外面看不到什么街景。她一邊在車路上顛簸,一邊想應對莫子成時應該怎么辦。這會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來,自己已經完全不能以一個正人君子的態度去面對他了。天依不停地催促繆叔發鞭,但是得到的回應是街路太堵。
不知道阿綾在那邊會發生什么事。天依正想著,忽然聽聞外面傳來一聲:
“哎,是洛先生的車嗎?”
是趙定北的聲音。
“小公子,阿綾跟您在一塊嗎?”天依在車里隔著紗幕問道。
“可別提了!您的那位夫婿,原來和她認的叔叔一樣,也是個游俠,她一到監獄就被人逮進去了!我這正要差人報予你呢!”
“莫公子呢?”
“莫公子說他會著力搭救,但是這歸根結底還是要先生去一趟。”
“好,我明白了。多謝小公子!”
天依便繼續往官獄馳去。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車廂里干冷的空氣幾乎要使她窒息。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繆叔跳下車,請道:
“洛先生,到了,您快下來吧。”
天依下了車子,就要往里闖,被兩個把門的吏役攔下。
“官獄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進的。”
“莫先生在里面嗎?”
“城上姓莫的先生有幾個,您是要找……”
“就是太守的公子。”
“哦,原來如此。可是沒有其他人的邀請,您是進不了這獄里的。”
“那能不能麻煩二位進去通個信?就說趙小姐的老師在門口。”
“不行,我們是把獄門的,若是離崗就會被追咎,您且在這等等吧。”
天依無奈何,只得站在大門口一邊幫繆叔套馬韁子,一邊等待。過了一會兒,她看到莫子成從黑漆漆的獄門里面走了出來,身后跟著火把。
“哦,是洛先生。”莫子成向她拜道。
“莫子成,你把我的阿綾關到哪里去了?”
莫子成并不理會她這句話,而是轉向身邊的獄曹:“就是她。”
“確認?”
“嗯。”
獄曹一揮手,兩邊執著繩索的兵士忽然就沖上前來,將天依架住,扒了她的錦衣,反手綁起來。
“……”天依一時驚愕地什么都說不出來。
“自上次公子說幫洛先生救那兩個游俠開始,我就懷疑這個洛先生是不是也是游俠安插在府里的間者。”獄曹說,“現在一看,當真沒錯。”
“是啊,我也沒想到。真是造化弄人啊。”
莫子成一邊笑著和那個官吏搭訕,一邊叫人把天依架進去,絲毫不理她對自己的抗議。
“每次捕婦人進來都是這樣,太吵了,堵起來吧。”那個官吏吩咐眾吏卒道,馬上就有兵丁抽出一塊臟布,塞向洛天依的嘴里,但是被莫子成舉手制止。
繆叔就這么看著剛才還在幫自己綁馬繩的天依就這么被連推帶搡地押進獄門,一時愣在了原地。
“你這個車夫,還呆在這干嘛?駕上你的馬回去吧。”門口的兵丁對繆叔說道。
“我……我要等洛先生出來呀……”
“什么洛先生,現在她是盜賊,要治罪的。”
“洛先生平時待人這么好,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沒有個主人的架子,是不是府上抓錯了,她怎么可能是盜賊呢?”
“哎,你說對了。你不知道,對我們這些尋常人好的,他就真有可能是個盜賊。你別忘了,他們是和官家對著干的。你想想看,沒了府衙,這萬事還不亂了套?那會就算他們待你再好,你能過出個什么好日子?快回去吧。”
“我想再在門口等一會……他們可能是真的抓錯人了。”
“那你自己先上南邊市上買點兒吃的吧,別餓著。天挺冷的,你這個老兒在這也不容易,一會進來烤個火再走。”
正當繆叔和站崗的士兵交談的時候,天依已經被兩個獄吏架著,來到了一處牢監門口。吏役們解下她背上的繩子,戴上腳鐐,將她丟進監室。室內很陰暗,只有墻邊的一盞蠟燭微微發光。她什么都看不見,但是她隱約感覺到有一股手勁把自己從干草堆里扶起來。
“天依!”樂正綾驚道。
“啊,阿綾……”
“哎,是洛姑娘么?”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角落里響起。
“廖涯!?你怎么也在這兒?”
“這個問題我還想問你呢。洛姑娘,你怎么好端端的就被送到這牢監里了?”
“是莫子成著人逮我進來的。”天依沉默了一會,說道。
“那個莫子成,平日里待你好好的,怎么今天……”廖涯撓撓頭,想不出什么頭緒,“對了,這位姑娘就是你口中一直說的那個海國人吧?”
“啊,是。”
“這是奇了,洛姑娘喜歡的人真的是個女兒。”廖涯感到十分驚奇,“我剛和她,還有祁叔聊了一會,發現我們三個原來都是游俠。可是洛姑娘你不是呀!你怎么就過來和我們三個關一塊了呢……”
“或許就是因為我,我們四個才被關在這里的。”天依苦笑道,“終究還是給你們添累贅了。”
“不懂。”廖涯嘆了口氣,“原先我們來這兒,都要賴姑娘在外面營救才能得脫,現在好了,我們就老死在這黑不溜秋的地方吧。”
“哪會等到你老死,估計再過幾天我們人頭就能落地。”祁叔靠著墻泰然地說,“只是苦了兩位女孩子,要和我們一塊赴泉了。”
“老祁,你要相信,我這一塊,老辛和陳兄一定會再安排人搭救的。而且洛姑娘不是趙小姐的老師么?趙小姐不會答應這種事的,她若是不答應,那趙府也不會答應,至少得把洛姑娘倆撈出去。”
“要是真的那樣就好了。”祁叔笑著搖了搖頭。
監牢的亮度突然提高了不少。四人抬頭一看,發現下令把他們逮到這里的人走到了獄門口。經由火把這么一照,天依才發現,樂正綾身上有一些新傷。
“洛先生、綾姑娘、廖老弟、祁叔,上午好啊。吃沒吃過早飯?”莫子成站在隔柵外面向四人作揖。
“你這狗官,你憑啥把趙小姐的先生也捕來?”廖涯意欲蹦起,但受制于腳鏈,哎喲了一聲之后跌在了墻邊。
“今天把你們請來這里,也不是為別的,我想跟洛先生好好談談。”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天依將樂正綾摟在懷中,“你是來‘鍛煉’我們的。”
先前自己被萬安的父親砍了以后,在府里養傷的時候,曾經勸莫子成平日多鍛煉,注意身體。他那會對這個詞感到很陌生,天依那時才想起鍛煉在漢代時尚是一個短語,一個意思是鍛造器物,另一個意思是利用法律構陷他人。
“嗯,沒錯。”莫子成直接點頭承認。
“我們四個人,都是有罪的人。”天依說,“阿綾和祁叔是關內捕了許久的游俠,廖涯也是,而我是一介黑戶,雖然現在在府中添了冊,但是無族無家,你要把我這份戶籍勾銷也是很方便的事。然后再安插一個我內通游俠的罪名,輕輕松松就能把我們四個拉出去斬掉。”
“不錯,洛先生這次看得很明白。”莫子成露出他招牌式的冷笑,“但是我把四位請到這來,并不是說一定要害你們。其實這個案子究竟如何裁決,這次是不掌握在我手上的,而是要看洛先生如何裁定。”
大家都看向天依,又看看莫子成。
“我懂了。”
“當然,以先生的聰明才智,一下子就能想出來。我不是那種以綁架要挾人為業的盜賊,但是嘛……確實就是這個樣子。洛先生,也不是我奸猾,實在是你們四個人都不太干凈,所以我就算從公家的角度上來說,也要把你們請來這里坐一坐的。”
“真要為公的話,你把我們直接治罪了就是,為何還要來找我,說一切都看我如何裁定?”
“我那句話的意思是,你們四人雖然都有罪,但是尚不屬于那種罪大惡極之人,所以可以考慮將功折過,或者交一些贖金當罪,或者是提供別的什么條件,換得四位太平日子,來日方長。”
“這洛下都是莫公子的地盤,我們到哪里過太平日子呢?”廖涯輕笑著搖搖頭。
“是,出來以后,你們四位是出不了河南郡的。但是我可以保證以后不再騷擾諸位,廖老弟和祁叔大可以繼續去行俠,只要不被人逮起來就行;至于樂正姑娘和洛先生,就在我家喝茶享福好了。”
“是啊,有了趙筠和我們,你的那個空蕩蕩的院子看起來也會熱鬧很多吧。”天依側目睥睨。
“這些都有賴于洛先生的抉擇。當然,你們幾位也可以商量決定,是否同意我的建議。我給你們一天的時間慢慢討論,在此期間就不安排刑訊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就不陪你們聊了。”
莫子成就這么站起身重新離去。
中午,趙筠的院子。
“洛姐姐和綾姐姐怎么還沒回來?”趙筠有些焦急地問身旁的仆人。她先前已經通過晏柔之口得知了樂正綾和祁叔被帶走的事。
“秉小姐,婢子不知。”仆人并沒有對這事有太多的關注,“小姐還是先用羮吧。”
趙筠在庭院里來回踱步,院子里全是天依這幾個月間搬回栽培的花,值此大寒之際,已經全都枯萎了。
忽然,她聽得院子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聽出是莫子成,急忙迎上去。院中的仆人們知趣地退出了院子。莫子成似乎中午喝了點老酒,呼吸之間一股醺意。
“莫哥哥,洛姐姐怎么到官獄還沒回來?”
莫子成停住腳步,未幾,略帶訓斥地說:
“小姐,你這會兒就可以叫我夫君了。”
“……夫君日安。”
“不愧是我的正室,真乖。要是天下的人都像你這樣識大體,那該多好啊。”莫子成瞇眼伸手去撫趙筠的肩,卻被對方閃過。
“……夫君,洛姐姐呢?”
“唉,”莫子成擺擺手,“她因為與外面的游俠有間,也一道被府衙抓進去了。”
“這個‘府衙’,想必也就是夫君吧?”
莫子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你為什么要將她們都捕進獄里?”趙筠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知道嗎?你早已不是原先的莫哥哥了,你是誰?”
“我就是我。”莫子成撇撇嘴,“之前你喜歡的莫哥哥是我,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可以讓一群人輕輕松松下獄的,也照樣是我。趙筠,我的小姐,你只要愿意,我可以永遠在你人前做你的莫哥哥。但是如果小姐不樂意這樣的話……”
“為什么要把她們抓起來?”
“我需要洛先生幫我一個忙,所以把她的一些熟人請了進去,包括她那個‘夫婿’。咳——其實哪里是什么夫婿呢,就是兩個小姑娘自己鬧著玩,不想嫁人而已。如果洛姑娘明智的話,那她的三個熟人就不會有性命之虞。這個事的道理,你學了那么多書了,應該能想明白。”
“那洛姑娘為何也在里面……”
“啊——很簡單,我先前說的是,為了請洛先生明事理,我才將她的三位朋友抓起來;而執了洛先生嘛,這一個是讓她在里面好好想想,再一個當然是為了請小姐明……”
“我明白了。只要她們能免去刑罰,無論夫君說什么,我都從命就是。”
“你看,這才是好女子,溫良恭儉,在小姐的身上全齊了。”莫子成悄悄地摟住她,“那小姐,聽我的話,以后您在我府上做正房夫人,我再把洛先生和她的那位綾姑娘迎進來,小姐還會像之前說的那樣毫不介意么?”
“……如果……”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趙筠幾乎快將嘴唇咬出血來,最后輕輕說道,“不介意。這都是為了夫君宗族繁盛的好事,妾高興還不得呢。”
“以后你要擔起相夫教子的責任,不要再想著和她們到處出去玩了。”
“……全聽夫婿的。”
莫子成聞罷,將趙筠按到墻角,張口湊上她的薄唇,似乎絲毫不在意她還沒有到及笈的年齡。趙筠感到一大股酒的刺鼻味道沖入了她的口腔,她一邊應對對面的來勢,一邊用手指擦著眼角和頰邊的淚水。莫子成吻夠了她以后,向后退了幾步,拿出手帕拭了拭嘴角的唾液。
“有了小姐這個決心,她就不會有什么閃失。不過也請小姐牢記,今后洛先生在我府上的安危,就全看小姐怎么做了。”
“……不管夫婿說什么,妾恭敬從命。”
待送走了莫子成以后,趙筠連忙將自己鎖回房間里,不停地以水漱口。她感到十分惡心,自己的口腔仿佛也怎么漱也漱不干凈,似乎再怎么漱也總會有一點酒氣留在里面,永遠也消不掉。
難道這就是從前常聽長輩說過的失貞的感覺么?莫子成明明是自己原先選定的中意的夫婿,為什么現在卻……她越是漱,難過的情緒越是在她的心里堆砌,最后她終于擱下漱器,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恍惚之間,她聽見身旁有人對她說話。
“筠兒,你還哭什么呢?”
“洛……洛姐姐……”趙筠抬起頭來,發現天依和樂正綾正站在她身邊,后面還跟著一叢人,背上背著她沒見過的包囊。
“筠兒,我們總算要回海國了。你還記得先前約定過的么?只要我們回去,就一定帶你也過去看看的。”
“其他人也去么?”
“我們還帶上了晏柔,還有我在漢國認識的幾個兄弟,但是沒有告訴莫子成。”
“從海國到漢地那么遠,路上危險么?”
“不危險,唰一下,你就到了,比晏柔姐去市上采買還方便。”
“那莫家的人,還有我的父兄,他們會追過來嗎?”
“不會的,只有我們能過去。”
趙筠擦擦眼淚,笑起來:“洛姐姐,你說要帶我去看那幾百里長、全用鐵鑄成的大海橋的。”
“會去。到時候我還要帶你去逛逛我們的老家,一個在夜間也如白晝一樣燈火通明的巨城,千尺百丈的高樓幾乎望不到頭。在那兒不會有什么人逼著你一定要做什么事情。”
“嗯!”
趙筠騰地站起來,準備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四周看看,卻發現什么都不見了。方才的酒氣又沖上了頭顱,她這才明白自己剛才的只不過是莫子成的酒氣帶給自己的臆想,而現實卻是天依和樂正綾正被自己的未婚夫監禁在洛陽的官獄里,而她的未婚夫剛剛對自己進行了帶威脅性的宣示:倘若自己結婚以后對他有什么冒犯的話,作為抵押物的她們還會被重新送回到那里。趙筠感到她們幾個人都仿佛被連環捆綁在一輛囚車后面,一個牽著一個,在荷戈押送的莫子成面前瑟瑟發抖,不敢動彈。
大約,洛姐姐和綾姐姐,今生是再也無法回到她們口中傳奇一樣的海國了。自己從今日開始的生活,大約便是像她在河陽見到的姑嫂一樣,和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生兒育女,最后像洛姐姐教書的時候向自己提過的海國說法一樣,“湮沒在古往今來的長河中”,墳頭上標一個“莫氏”的姓名,棺材里草草放著幾個玉器。這就是自己人生可見的最終結果。就連素來在自己面前批判這些生活的洛姐姐,她今后的結局,也跟自己是一樣的吧。
趙筠抹了抹臉,突然大笑了幾聲,叫外面等候的奴婢進屋來。
“小姐,有什么事?”
“去置壺酒。”
“小姐乃是一介……”
“不管它,我今日就是要飲一番——趁你們還叫我小姐,而不是夫人的時候……”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