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聽，聲音如銅鈴般清脆，將離這才發覺竟是個女子，心下便更加不敢抬頭了。

　　可仔細一想又覺著這人聲音頗為耳熟，更何況這女子又口口深深說是故人。雖說這寺僧人蕓蕓，但若說戲子，還真就他一個，稀有的很！

　　這樣想來，將離心中便多轉了幾道九曲，多繞了幾段回腸，若真是故人，怕也是十年未見。難免有不少想念和好奇，而且現下他的情緒也不再翻涌的那般厲害了，自然是不需要掩藏什么，于是便微微抬眼，欲仔細瞧瞧那故人模樣。

　　待他看清那女子樣貌后，那女子也是看清了他容顏。

　　只一眼，兩人皆是一愣，進退維谷。

　　沉默間，將離忍不住打量起那女子起來。

　　只見女人嬌容烏發、靚麗秀美，頭戴多寶玉釵配垂花鏤空紫晶步搖，身著金絲團棉朝鳥裙，披著百花百放嫣然襖，再附上一雙蓮底翠竹絨色靴，通身的珠光寶氣、琉璃翡翠。竟是一番說不出的雍容華貴，好不氣派！

　　呵，這女人，還真是故人啊……

　　而女人也在偷偷打量他。

　　面前的僧人一身灰白，臉頰微削，說不出瘦了什么，卻多出了些仙風道骨的氣息，只是那讓自己記恨十足的華絲不見了蹤跡，而他眼角泄出的余色中，少了從前的顧盼流連，溫柔多情。卻帶著九分的清冷和疏離，還有剩下的一分什么，她也看不真切了。

　　“阿逸，我……”那女人似是忍不了這樣的死寂，欲言又止。

　　誰想，話未開始，便被將離打斷：“將軍夫人，小僧如今昄依佛門，上哪去認識您這么個華貴雍唐，還御賜一品誥命的故人，怕不是您說笑了。”

　　哪想，這一開口，語色卻全變了味，如此明槍暗箭、笑里藏刀，著實討人厭得很！

　　想來他平生素來不喜這般作風，每每與人談起，總少不了一番口舌，一番批駁，如今這樣確實忒不像他的行事作風了些。

　　只能說，世事難料。

　　雖說這時將離的心里著實是像五味陳醋打翻了一般，什么酸甜苦辣齊涌上心頭，但前生那幾年苦練的看家伙本領卻是難得沒忘記，假情顯得夸張，真情不露于表，想來只怕是想忘也忘不掉的。

　　再說，這幾年的清修，也是讓他面上更加不辭顏色，縱使心越發的亂，面上也要顯得越發平靜。

　　他裝出的這番正經模樣，即使掩不住話里話外的嘲諷，也是嚇得那女人腳底生汗。支吾著幾句，聲色慌張：“阿逸，我，我……我以為這是為你們好……怎料最后還是負了情分，負了你……”

　　“夫人當真善良的很，怨不得世人天天口頭，畫里變著法兒夸您，想來是我斤斤計較了。只是夫人，貧僧勸你一句，莫不是全天下的我以為都是借口，何必呢？”將離邊說，邊把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芍藥上，那花潔凈的有些扎眼。

　　也難為那花了，在這個季節，這座寺內，沒得賞花人，也要開的芬芳十里。

　　思緒未落地，卻見溫風又來，帶著無聲的涼薄撫著那簇花，碎了一地花鄉。

　　待兩人回過神來，將離也不過是報釋一笑：“夫人何必多心？天命輪回自是有因果，不到最時，方不知誰與誰虧欠幾分。你、我、他，本是種下往生，現下早該斷了。不過就是命線纏連，再生糾葛，你負我的，我負他的，只怕命盤里早就散沙一片，該斷不斷。倘若沒有你，我定有一番風流自在；倘若沒有我，你也該幸福美滿余生。只是叫我放下介懷原諒你們，我又怎不叫自己寒心！”

　　他確實恨得緊啊！

　　這夫妻倆，不管他私下多跌宕痛楚，他倆竟還可以不顧一切的向世人展示什么伉儷情深。

　　世人皆知將軍曾為其夫人闖了敵營，負過重傷，也許下不娶外妾的誓言，卻無人知，在這一方小小寺里，也有一個人曾不計后果的愛他，哪怕愛到遍體鱗傷，也無怨無悔。

　　可人心是肉做的，再怎么赴湯蹈火，再換不來一句承諾后也該死心了。確實啊，他恨他十年無果，失信于人；他恨她橫刀奪愛，卻自喻清高。

　　那女人自是不會知道將離內心三番五次的煎熬，聽到他的話也是一愣，怕是不敢想他竟如此豁達。一時之下，也是無言以對，呆滯著，就這樣出了神。

　　見狀，將離那本來就不怎么熟絡的心越加的清冷起來，長嘆出一時壓在胸口的濁悶，也不愿再理，便又轉了身離開。

　　這回，沒人阻攔。

　　影影青衫，傲氣多舛，在那女人心中竟又看到了些當年的樣子。但有些東西，既是說不清，也恐怕道不明。

　　若干年后的再回首，總有些物是人非的遺憾。

　　終而，僧人漸行漸遠，只留下只言半語，散在空中，若影若現：

　　“樓衣，過去的安逸已死。現在的將離還是要勸你一句——何必為情心生隙，我自迢遙苦路人……”

　　好一個苦路人，此情當真苦得可憐！

　　被喚作樓衣的那女子思索著，只是悟不透，這話倘與誰來訴。

　　目送著那僧人，直至拐角全不見他身影后，又把收回的目光投向僧人來時的方向。

　　那院子……

　　她自是有私心的，實在是有百萬個不愿意讓他們再相見的，可這幾年那人凄凄苦苦的生活她卻爛熟于心，每到夜幕降臨，即使對面的人觸手可及，也不過是同床異夢。雖說那僧人沉沉浮浮這十年，而她又何嘗有一夜真快樂，偏偏人前還要裝出自己受盡恩寵的做作模樣，誰會可憐她？

　　又有什么法子，她是真愛著那人，愛到不惜捧出顆真心任由踐踏；而那人呢，她自始至終心里都一清二楚，那人早將一片癡情贈與他人，不想要回。

　　或許人世間的愛情就是這般凄楚的模樣，愛而不得……

　　這道馬寺本就不大，但將離為了不再遇著熟人硬是生生繞了個大圈子。等他踱回禪房，再取下青色裟衣時，已然月也盈缺。

　　不再多想，點一盞油燈，取來半室溫情，他心底一層霧色。

　　坐禪佛下，無言……

　　浮生若夢，入門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