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將離一直以為，此生無望再見，哪像……

　　再見時，他已剃去三千花絲，落地成佛；而那男人也不服眾望，成就千古。

　　“安逸，如今一面了勝多年離愁，不想你竟全不負當年模樣。無妨，你若是安好，何懼此節。幸好，我回來了。幸好，你還在……”崔源笑著，嘴角洋溢的欣喜似白艷的芍藥。再伸手，似乎想要觸及將離衣袍。

　　半生流離失所，半身沁涼苦楚在腦中一一劃過，留下一道道長度不一的創口，深淺縱橫。將離心中黯然，直覺崔源口中的切切思念嘲意至極。

　　于是將離雖不動聲色，卻輕退了半步，刻意拂袖，截下來他寸寸前進的繭指。

　　目光所及處，是崔源長年累月的刀傷箭傷，雖說都早已愈合，但終究留下了瘡。有些人，有些事就像這些傷口一樣，就算舊疤結痂，曾經的痛也無法強行抹去，只能求流年遺忘。

　　隨著將離無謂的一步，那崔源竟呆呆的愣住了，連半空中一直抬起的手都忽視了去，直到發酸，才反應過來，堪堪放下。

　　一時之間，簾弄西風，兩人忽的失了所有的言語。

　　沉默……

　　約摸著不到半柱香，將離穩著心下強竄出的不定，冷清地說：“將軍，貧僧法號——將離，卻非您口中那人。若真論起，卻也認得一個叫安逸的。”

　　將離？呵！

　　安逸啊，何苦為難自己，僅是幾年光陰，竟是連他也不愿認了嗎？即使如此，又何苦編這套拙謊誆騙他！

　　崔源心中想著，不覺有些鼻酸。待他將要開口，將離又一句堵了上來。

　　只見那他神情淡漠：“貧僧交好的那位安逸，托我帶話給將軍，他說，將軍只當他多年前魂歸便可。”

　　被截得無言，崔源終而不敢再玩笑，跟著收起了之前滿心的歡喜，卻怎么也藏不住眼底的深情，撐起一絲苦笑，喃喃著：“將離，將離，卻是個好名，只是聽去怎得如此悲落？”

　　隨之而來的是他周身倏生的空寂，卻與屋中獨奉的佛座融為一體，渾然挑不出什么出入。

　　見到這般景象，將離又如何不感懷歲月不饒人，只是他心下何其明朗：

　　此情尚不可追憶，此景，出家人，也不該懂。

　　這樣細想那人剛說的話，將離不覺又有些落寞。

　　將離二字，原不過取自“功成將返，離別多情”，若不悲落，怎道得出十年淚與青衫！

　　小心埋下心中絲絲縷縷的怨恨，將離表面依舊無喜無悲無波瀾：“將軍，禪房已凈，將離不敢叨擾，門外有人守夜，若有何事，便喚著位小僧。明日將軍洗塵，茲事體大，望將軍早作休息。貧僧告退。”

　　“為什么不是你？”崔源見他要走，心下一慌急急追上一句。剛一說完，他已發現此話這樣來說太過唐突。可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想收回是來不及了。無奈，臉上也閃過一絲尷尬。

　　“啊？”果然……

　　哪有什么為什么？

　　此話聽后將離頗為不解，但這幾年的規矩還是讓他收回了急于離開的腳步，就那么傻傻地站著。

　　安逸，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不懂我。

　　那頭崔源心中留戀過去，卻又不知怎么解釋自己一時的抽風，結結巴巴：“守夜，為什么，額……不是你？”

　　這樣的解釋，將離要是再聽不懂，也該回爐重造了。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說不出的嘲弄，卻也耐心解釋：“將軍，將離并非掃堂僧……”

　　言外之意，你雖住在這個算他家的地方，但你的飲食住行自有人處理，不歸他管。

　　話落，他也沒等那男人做何感想便移步而出，順手掩上了木門，也如愿地退出那男人目光的探究。

　　是命運捉弄，他們卻實在是沒有理由再見的。

　　背過身，將離靠在院子外的樹下大口喘息。前襟已濕，黏稠得難受，然此番情景下，他卻渾然未覺。

　　可哪怕是木板層層，仍舊擋不住那灼灼目光。空氣，也翻起幾層熱浪。

　　再抬手，欲理發梢，奈何手已到半空，卻觸及空空。將離這才想起，十年素衣，嘗盡了苦果，不得已狠心，將鉛絲盡剃。

　　此番驚悟，卻更像警告，令他手心一緊。下意識緊攢手中珠珠楠木，心中不但沒有安定，反而越發自亂陣腳：

　　將離啊，你在幻想什么？就算你還是安逸，難道曾經受到的教訓還不足以讓你看清事實嗎！更何況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樣的你又如何有勇氣……罷，罷！終歸天道倫理，既得點化，何苦重蹈覆轍，一錯再錯！既然自欺欺人的熬過了十年，再裝聾作啞換十年，又何妨！

　　可有些事，說的容易，做又何曾簡單！

　　明明未到甘夏，將離此刻卻冷汗涔涔、四肢冰涼。待他稍一緩口氣，一心后怕：幸好，幸好，差點入了魔障……

　　因此，此傷情去處他自是不愿久留，想便抬腳急匆而去。

　　然人世間不如意者，十之有八九，他這一步還未落地，便被一聲輕呵喚住。

　　“師傅，師傅，請留步！”

　　將離聽言，見四周除了他再無他人，才確定是喚他的。嘆了口氣，無奈轉身。可又怕來人瞧出他眼底的驚恐，便低著頭，看著泥土，久久不敢抬頭，問道：“施主，有何吩咐？”

　　來人走進，見那僧人直盯著鞋面，也不惱，笑盈盈地問：“敢問師傅，可曾識得這道馬寺中會唱大戲的和尚？”

　　會唱大戲？

　　他會的，只是若沒人提起，將離差點都忘了，自己曾經也是那般名動京城，那般優雅自在。只是一生苦旅，早讓他明白：

　　在市井眼中，那地終究是煙花巷柳，上不得臺面。戲子們，唱著不屬于自己的絢爛凄切的故事；觀眾呢，不過是尋著個玩笑取樂的去處，拿著幾個銅板打發一晚。

　　觀眾不會知道，究竟有多少凄楚的故事把戲子的淚給收光，戲子也不會知道，即使唱啞了嗓子，也換不來多少華美日子。

　　可戲子天生便依附著戲臺子，就像胎兒離不開母體一樣。下了臺，誰曉得誰是誰，誰曉得誰的心！

　　或許是這些前事算不上多美好，將離顯然并不愿意回味，只是不知那人找戲子作甚？略略一探，他并不打算多說：“不知施主何事？小僧愿代為轉告。”

　　中規中矩，為人處事，少說少錯，他還是知道的。

　　誰知那人也不再追問，淺笑一聲，自有多少千嬌百媚流連忘返：“不必勞煩了，原不過是一故人想著難得來一次，便見見。如今一看，凡是便都信個緣分。既然有緣無分，不見也罷！何必勞煩您跑一趟，多生事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