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離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突然想起魏垚的確有個子女留在白城，但是他從來沒有料想過自己會遇見她，就像是他沒有想到過自己可能會遇見荀齊的子嗣，或者阿爾和吳寧的親人一樣。
更何況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我曾經(jīng)在原西省見過他。”
或許是屬離現(xiàn)在的容貌阻礙了魏薇兒的判斷，也有可能她本就沒有在意屬離言語中難掩的惶惑。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沒有繼續(xù)追問。
但是這一切從不可能輕松過去。
馬拉和魏薇兒沒有透露出半分不同的神色，他們的好客讓屬離感到無所適從。面對一個從監(jiān)獄中帶出來的陌生人，屬離想不通他們?yōu)槭裁磿@般對他照顧，甚至對于他編造的身份也顯得不聞不問。
屬離第一個想法是，他們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
但是他明明已經(jīng)一無所有。
“不管怎么說，來點白蘭地總歸對你的身體有好處。”不知道什么時候，馬拉已經(jīng)遞過來一個玻璃杯，里面盛著深色的酒液。
屬離一飲而盡，灼熱的酒精順著食道流下，至少在心理上，屬離覺得自己的確恢復(fù)了一點精神，也再次冷靜下來。
“去客廳吧，多少吃點東西。”馬拉接過杯子，然后準(zhǔn)備攙起屬離，但是魏薇兒已經(jīng)先行一步，抓住了屬離的手臂，對于這個年紀(jì)的女孩而言，她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
但是屬離拒絕了兩人的照顧，他此時更想獨自一人呆在地下室里，任憑印刷機的嘈雜淹沒但是沒人注意自己。
馬拉的房子遠(yuǎn)比屬離想象的要大很多，但是一層和地下室全都騰給了報紙編輯室和印刷機，而二樓又因為塞進(jìn)了太多的家具而顯得有些擁擠。在客廳靠近后院的那一面墻，直接擺上了三個大衣柜，其中倒有兩個放上了書籍，還有敞開的旅行箱，粗略看過去也有六七個，全都歪歪扭扭地堆放在墻角。
于此相對的，是客廳里密密麻麻放了十幾把靠背硬木椅，隨意而雜亂地占據(jù)了大片的空間，就像是不就這里還有一場不小的聚會。而且這些椅子明顯來源層次不齊，有帶扶手與雕花裝飾的，有簡單粗糙就像是鄉(xiāng)下木匠隨意做出來的，也有兩三張更大的椅子似乎可以拉開作為躺椅。
一整扇的灰色布質(zhì)窗簾遮住大半的窗戶，但是仍然有光線透射進(jìn)室內(nèi)。屬離忍不住瞇上眼睛，隔著如此明亮的光線，他幾乎無法看清窗外，但是從室內(nèi)的座鐘來看，外面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
魏薇兒主動拉上了剩下的半扇窗戶，然后點上了蠟燭。
“我去廚房拿些面包，中午的雞肉應(yīng)該還剩下一點。”
“再泡杯紅茶，謝謝。”馬拉補充道。
魏薇兒很快返回，手里托著兩大塊的白面包，還有大半只子雞，一個錫制茶壺敞開壺口，熱氣帶著香味不斷散溢。
雖然有意回避魏薇兒的直視，但是屬離還是低聲道謝，然后拿起了刀叉。屬離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上次吃到一頓正經(jīng)的飯菜在什么時候，就像是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已經(jīng)距離從前那種平靜的生活到底有多遠(yuǎn)。
他饑不擇食地吞下了整塊面包，吃完了剩下的雞肉，在喝下第一口濃茶的時候，眼睛突然開始酸澀。茶水的味道十分淡薄，也絕不名貴，普通得毫無特點。但是經(jīng)歷過的痛苦卻全都因此而被勾上心頭。
干涸的眼睛里無法溢出淚水，就像是在說，屬離已經(jīng)失去了哭泣的資格。
他平靜地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感覺充盈的食物刺激著腸胃，熱氣把生機從深藏的骨髓中重新擠出，幸虧這還是晶體幫他重塑的新身體。
“所以，你是為什么被關(guān)在那所監(jiān)獄之中？”魏薇兒端著自己的茶杯，就如同正常聊天般地問道，而馬拉坐在一旁，點燃了一只煙斗，恍若未聞。
“我是伊麗莎白夫人的密探，執(zhí)行任務(wù)失敗，所以被關(guān)在那里。”屬離覺得自己其實并沒有說謊。
“密探？你是皇家通靈師部隊的？”
屬離沒有否認(rèn)。
“你執(zhí)行的是什么任務(wù)？”魏薇兒繼續(xù)問道。
屬離不由得看了馬拉一眼：“對不起，但是我不想提及這一點。我覺得那件事情不會影響到你們。”
“但是不管怎樣，你們對我的幫助，我會牢牢記住。”
“羅南和奧普南會很高興知道這一點的。”魏薇兒輕快地說道。
屬離立刻把羅南與那個男人的聲音，以及把奧普蘭和那個領(lǐng)路的女子的聲音聯(lián)系到一起。
“你很快就可以當(dāng)面向羅南道謝，不過奧普蘭最近都沒空。”魏薇兒補充道。
“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馬拉先生為什么會被關(guān)在夏臺獄中？我記得當(dāng)時你們說過，那是用來關(guān)押政治犯的監(jiān)獄。”
屬離本不想這么早便直接問出這般尖銳的問題，不過馬拉倒是對此并沒有什么遮掩：“就像是我也曾經(jīng)說過的，在這個時代，沒有什么與政治無關(guān)。我只不過在自己的報紙上寫了一些不中聽的言論，于是便落到這般境地。”
“白城先鋒報，我在地下室看過的那份報紙？”
“沒錯，通靈師部隊當(dāng)然可以查封報館，也可以把我抓進(jìn)監(jiān)獄，但是只要還有一臺印刷機，只要還剩下一個可以寫字的編輯，《先鋒報》便不會停刊。”馬拉這句話斬釘截鐵，不容任何人辯駁。
但是就算大半生都工作在外省邊境，屬離也知道要想關(guān)進(jìn)夏臺獄，馬拉做的事情一定遠(yuǎn)比他自己所講的影響重大的多。
不過似乎沒有人想繼續(xù)在這件事情上面再多說什么，于是客廳陷入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去。
馬拉小口慢啜著杯中的熱茶，他漫無目的地望向窗外，盡管窗簾遮掩住他遙望的目光。
魏薇兒也為自己倒了半杯熱茶，然后再摻進(jìn)牛奶，相比于其他兩人的滿腹心事，她顯得格外平靜放松，就像是在熟悉的朋友家中吃一頓最為簡單不過的下午茶，而不是和兩個剛剛從夏臺獄中逃出的人躲在陰暗的室內(nèi)。
屬離忍不住猜測魏薇兒在這里扮演的角色，但是他對于周圍的一切依舊一無所知，而且，他也不敢直接詢問。
突然，樓下傳來了一聲細(xì)索的開門聲響，三四個不同的腳步聲隨之踏進(jìn)。屬離忍不住轉(zhuǎn)身向樓梯口看去，而魏薇兒則端著茶杯直接起身。
在經(jīng)過了失明的那一個月之后，屬離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開始習(xí)慣用聲音來觀察這個世界。
樓下那幾個腳步聲顯得喧鬧嘈雜，他們重重地跺在地板之上，還有什么其他的東西拖在身后。在穿過擁擠的編輯室時，他們的身體同樣也顯得笨拙而臃腫，不時便有低聲的咒罵和文件散落在地的聲響。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就算是在咒罵時，他們的聲音都保持著高挑的興奮，就像是剛剛從某個舞會中歸來。
沒有做任何的掩飾和猶豫，這些聲音徑直穿過編輯室，然后歡快地向著二樓走來。
一個懶散而且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正在休閑地哼唱著一支小曲，一個冷靜的聲音似乎想要打斷這無意義的吟唱，但是很快便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一個清脆的腳步聲登登登領(lǐng)先眾人跨過樓梯，然后出現(xiàn)在屬離眼前。
這是一個矮壯的年輕女子，此時正穿著一條淡紫色的長裙，肩上披著一條淡雅的披肩，臀墊高高聳起，正好托起御寒的外套。她的臉十分豐腴，畫上濃妝之后似乎已經(jīng)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但是只聽她的聲音，卻又像是十八九歲的少女。
魏薇兒似乎早就預(yù)料到這些訪客，已經(jīng)提前又從一邊的側(cè)室里拿出幾個杯子，倒上濃茶。
那個胖胖的女子只是略略掃了屬離一眼，便伸手接過魏薇兒遞上的茶水，絲毫不講究地一口喝干。
“今天又在外面站了一天，如果不是警察，傳單一上午就能發(fā)完了。”那個女子隨意地找了一個椅子便坐下，裙擺如同撐開的花瓣一般把她淹沒其間：“馬拉先生，感覺好些了麼？”
“多虧了薇兒專門停課過來照顧我，我感覺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點力氣。”馬拉微笑著拿下嘴里的煙斗。
“如果想盡快恢復(fù)，就應(yīng)該呆在床上，剩下的事情我們都可以解決。”一個年輕的男子突然接到。
他看上去和那個胖胖的女子有六七分相似，面容棱角分明，一條紅色的絲巾系在脖子間，正好和他褐色的短須相互映襯。屬離一下子便分辨出來，他就是當(dāng)時營救馬拉的那個低沉的男聲。
這個男子同樣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屬離便把自己的目光轉(zhuǎn)開，他接過魏薇兒遞來的茶水，還沒有喝上一口，便被緊跟著的最后那個男子嬉笑著搶過，然后開玩笑式地喝干。
最后這個男子看上去比先前那兩個人都要年長一些，或許接近三十多歲，但是滿臉都是戲謔的笑容。他看上去有些瘦削，比先前進(jìn)來的那一對要高出不少，而且略顯黝黑的臉頰上難掩的紅暈，似乎依舊發(fā)出微微的醉酒氣味。
他睜大著眼睛仔細(xì)打量著端坐在椅子之上的屬離，就像是打量著什么難得一見的動物：“啊，你就是昨晚那個跟著出了夏臺獄的瞎子…不好意思，無意冒犯。”
“準(zhǔn)確地來講，我還是看得見一點的。我叫奚訴。”屬離努力淡然地說道。
“你可以叫我雅克。”那個醉醺醺的男人笑著和屬離握了握手，便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他那件長及膝蓋的風(fēng)衣一下子拖到地上，露出里面酒紅色的背心。
“這位是羅南·馬聚里耶，就是他帶著我們逃了出來。”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屬離微笑著和羅南握了握手，突然意識到他恐怕也只有二十多歲。
“還有這位，索萊娜，她是羅南的妹妹。”馬拉盡職地做著介紹。
屬離下意識想和她握手，但是索萊娜只是向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么今天溝通得怎么樣，碼頭的工會同意了麼？”一邊的魏薇兒在等到屬離和所有人打完招呼之后迫不及待地問道。
“恩佐拉他們……”羅南的話突然被馬拉打斷。
“奚訴先生，不知道您是不是恢復(fù)了一點力氣，不如我現(xiàn)在便送您回去休息吧，晚餐到時候我讓莫利亞克送來。”
馬拉擺明了不想讓屬離繼續(xù)旁聽下去，于是屬離也識趣地喝完最后一口茶水，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