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娘到的時候,樂遙家正值午夜。
這種從白天一腳踏進黑夜的感覺就算是這么多年過來,嬌娘還是一時半會都緩不過來。
樂遙正在庭中望月調息,通身雪白一如當年與嬌娘初見之時。他回頭見嬌娘拎了兜柿子進來,忍不住笑道:“這可好了,前兒蕭蕭剛從你那里拎回來一兜子,喜歡得很,還說要買些寄回到涂山去,今兒剛吃完,還央著我去買呢。”
嬌娘穿過庭院走到廊橋,其下一口石井,井水中倒映著圓圓一輪明月。嬌娘彎腰將柿子放在木桶中,搖著井轆將木桶半垂在井水中湃涼,囑咐道:“蕭蕭可是不在?記得囑咐她,別貪涼吃壞了肚子。”
樂遙含笑點頭,收起法力起身,帶她一同步入屋內道:“怎么忽然來了?”
他這話問出來,忽然“咦”了一聲:“怎么回事,你似乎……”
他繞著嬌娘在地中間轉了兩圈,雙眼露出一點驚喜光亮,嘖嘖道:“恭喜恭喜,一朝得回自由身,當真是天降之喜!”
嬌娘屈膝謝道:“謝你了,昨晚上的事兒,趕著過來和你說了。”
樂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聽見嬌娘這句話,心里就像是春日中的桃樹枝頭開了第一朵花出來,重復道:“趕著跟我說來著?”
嬌娘和他坐在屋內,肯定道:“可不是。原我也是想著,美人圖雖然也回到我手中了,卻也到了現在才有機會嘗試解開禁咒,也未必能夠一舉成功,哪里想到這能成呢?”
她越說越見樂遙臉色不對,連忙補充道:“我實在應當找你為我護法,只怕我一次不成反而丟丑,所以沒來教你,這不一成我就來告訴你了?”
樂遙臉色轉好,這才抬手捧出一盞茶來端在嬌娘面前道:“你嘗嘗。”
嬌娘探身一瞧,見那白瓷茶杯中放著的并非是尋常烏龍,反而是澄透的紅,像是枝頭上的紅櫻桃榨出來的果汁,唯獨味道卻不那么清甜,反而芬芳馥郁微帶酒香。
她贊了一聲道:“這味道聞起來就好,可是涂山著名的櫻桃釀?”
樂遙道:“可不是。我這是喝不上的,還是母親惦記蕭蕭貪嘴,特意送來的。”
嬌娘雙手捧起嘗了一口,如同一只舔了牛奶的貓兒似的微微瞇起眼睛,酒香混合著果香帶著陳年的香氣熱乎乎的從唇齒之間滑落胃中,心滿意足道:“名不虛傳,名不虛傳,我這般沒了活氣的人難得有這般口福。”
她喝了半盞,這才放在桌子上,誰知這櫻桃釀看著跟女兒家常喝的果酒似的,卻酒勁頗大,這半盞下肚便叫她面色酡紅如腮邊頓生紅霞,悠悠蕩蕩到耳朵尖都紅了,連她一雙眼睛都跟著波光粼粼蕩漾著煙水一般的柔情百轉出來,這才道:“我這次來,原是和你來道個別的。”
樂遙一顆心都要砸在了嬌娘的身上,看她這眉眼看也看不夠的,哪里像是最開始那個機靈的騙走了孟家人的山間鬼怪。他只覺眼前人是這人世間第一等絕色,幾乎晃花了人的眼睛,誰知面前人實打實一顆冷硬石頭做的心腸,丹唇吐出這么一句話,如同寒鐵落入滾沸的水中一下子把水凍成了一塊冰坨子。
“這是什么意思?”
嬌娘解釋道:“我已經在云州駐足了千年,遠處風光一概不曾見過。如今既然有了機會,我總想著往外頭走一走瞧一瞧,若有一些奇遇更是意外之喜了。”
樂遙著急道:“這,怎么忽然想起走了?”
嬌娘對于白翊的事情一直諱莫如深,可是想著畢竟自己與樂遙多年情誼也不必隱瞞什么,索性直接道:“你也別笑我,也是因為白翊的事情。我想,自古鬼道大成者,無不有通天入地之能,尋常在人間也如凡人一般無二,我若是有這般運氣,也想去嘗試一下。萬一等到我大成之日,白翊還能在這人間,我便再回來找他……”
說到這里,嬌娘苦笑一下:“我也與他攤牌,他卻什么都沒有跟我說,想必也是無望了的,若是我回不來,想必他也能安好一生,于愿足矣。”
樂遙越聽越生氣,聽到最后一句差點怒發沖冠。他原本生的如清風朗月,月下曇花,一眼就容易叫人丟了魂魄,此刻卻緊皺在一起如同一只發了威的狐貍。可是他從小就深受教導,還不曾和女子發過脾氣,氣的團團轉也沒有法子,只得在自己心里撓爪子,口中道:“你這又是何必?”
他說完這句話更覺得憋屈,索性化成原身臥在榻上,龐龐狐尾八只將自己團成一團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嬌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然她極少見到樂遙原身,乍見如此一只八尾銀狐身軀矯健面目俊秀,矯健又帶著一點毛茸茸的可愛,叫她想要伸出手去戳一戳。
或許是剛剛恢復自由身,她膽子大了一倍,當真身體力行上前戳了狐貍的爪子一下。
狐貍沒有理會她,直接拿爪子蓋在眼睛上,假裝看不見嬌娘。
嬌娘道:“怎么生氣了,可是我說錯話了?”
她嘆了口氣,知道樂遙是為了自己不值,可是這人世間情愛里面又有什么不值。只不過樂遙與她相處密切,這才為她不值,換了旁人,恐怕還要覺得是白翊最不值得,與自己這般不吉利的人相處了這么久。
她解釋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如今這般景象都是我一手造成,往事已經入了云煙,就當是我前車之鑒罷了,從此以后再也不去與人世間的男子胡鬧了。”
她一句話將和白翊的感情說成是“胡鬧”,最后還是在心里討厭自己。明明是沒辦法放下白翊的,還要在這里欺騙自己,嘲笑自己,偽裝自己,說服自己。
狐貍這才慢慢挪下爪子來,卻不肯再化出人形,輕聲道:“你當真要走嗎?外面都不是熟悉的地方,你自己去豈不是危險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