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彈指,云州城那曾經端莊嚴肅的建筑都早已經消失在了不斷更迭的朝代之中,最后一點屬于這片土地的信仰——山神廟也已經被更高大的建筑物代替。
無情的神明消失了,保佑著這片土地和人類的神明也沒有逃過一劫。
在嬌娘所站著的這片樓區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這繁華的都市里每個角落都充斥著黑色的霧氣,里面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五光十色的快樂。虔誠成為一個形容詞,再也不復當年萬民跪拜的情景。沒有人會為虛無縹緲的東西彎下膝蓋了。
嬌娘輕嘆一口氣,抖開手中這副美人圖,那上面的襦裙美人淺笑嫣然正是她年華最好的時候,不懂什么是愛,更不懂什么是恨,一心想要報答姜家娘子的恩德,在冬日里冒著風雪去尋姜齡。
她心里也清楚,若是姜家娘子當真把自己當成親妹子,未必會舍得自己在這般大冬天遠走他鄉。可是真心是一回事,恩情自另當別論。
她淺笑一下,隨手一揚,這畫隨風而去竟就此懸在她面前五六米遠,隱隱泛著黑色的暗光,竟連明月當空也一時不能讓他的光輝暗淡下去。
此時只見嬌娘雙手掐為蘭花合十在胸前,低聲念起咒語,其繁雜冗長跟圓周率所差無幾,難得嬌娘竟然一字不差,等到她念完之后已經個把小時過去,端看樓頂平地起風將這片樓頂都圈成一個巨大的法陣,陣中心正是衣裳烈烈飛揚的嬌娘。
嬌娘睜著雙眼望著美人圖,輕聲道:“我困了一千年,已知曉善惡因果,那三十余條性命的因果孽債我已經償還清楚,如今就一筆勾銷吧。”
美人圖被風鼓動發出撕扯碎裂的聲音,卻不見絲毫破碎,那畫上美人談笑如昔被風吹的起伏不斷,容貌卻愈來愈與嬌娘相似。
最終,這美人活脫脫和嬌娘一個模子出來似的,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飄飄然竟隨風步下畫卷,原本尺高美人等到走到了嬌娘面前已經如嬌娘一般高矮。
嬌娘神色未變,唇角笑容都沒有消失,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尖兒卻微微發抖,透漏出一點興奮而恐懼。
那美人輕搖團扇,慢啟丹唇,卻是一道男子聲音:“不想,你還有重見天日的這一天?”
嬌娘永遠不會忘記這道聲音,宛如面前又重新出現了那白衣冷漠男子,叫自己千年不得見天日。
她輕福下身道:“小女子見過七百二十三公子。”
“何必如此,這不過是我留下一縷意識,本預備著若有緣分與你了結,不想真有如此際遇。”男子聲音低沉如大雪封山的那一刻風吹過石頭的聲音,美人卻面目含情百般嫵媚,形成一幅極為詭異的畫面。
嬌娘又待開口,七百二十三繼續道:“罷了罷了,我又不是斷案的判官,既然你有逃脫的機緣,又有心贖過從前孽障,此時也就如前塵了了吧。”
嬌娘心頭一喜,正欲道謝,卻見那美人笑容凝結在臉上,硬生生從一個嬌媚無限的女子化成了一個木頭美人。原本附在美人圖上最后那一點屬于幽冥城七百二十三的意識,正化作細碎的點點星光,在夜空之中慢慢散去。
美人圖也隨之化作一片灰塵,風吹一下就四散而去不知去了何方。
嬌娘忽然渾身一松,像是掛在身上多年的鐵枷鎖一時松開,令她整個人輕飄飄的要飛起來的模樣。心頭大石驟去,她輕嘯一聲騰空而起,自空中如一只矯健的鷂鷹直直撲向這座人聲鼎沸的城市,仿佛從未飛翔過的鳥兒被忽然插上了翅膀。
那其中的人類奔走在自己的生命之中,霓虹閃耀匯聚成一條謠言的河流,流淌在鋼筋水泥匯聚的森林之中。嬌娘在其中發了瘋似的飛奔不停,像一道成了風的影子,甚至是比風還要灑脫大膽,一顆心從胸膛中要跳了出來,想要叫出聲又不愿意失去自己的矜持,嘴角幾乎咧到了耳邊,滿臉都寫著歡樂。
等到她緩過勁來,天邊已經微微發亮。
這是她真正得到自由之后第一次見到初升的太陽,那萬物生命的來源,自然之中最尊貴的圖騰,搖搖晃晃地跟一顆還沒有睡醒的大雞蛋黃似的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大半陽光從清晨的大霧之中穿云破曉而來,忽然叫她想起黎破曉的名字,不禁好笑,明明是一個最愛黑暗的血族,竟然取了最明亮的一個名字。
她就這么坐在云州市最高的樓頂上,晃蕩著雙腿,任由身上的裙衫沾滿了清晨的露水,被晨風吹起是貼著脾肺的涼。
直到太陽最終升起,整座城市重新復活,她直起僵硬的后背從樓頂站起來,一只飛鳥路過她的身邊微微側著腦袋打量她些許之后受了驚嚇似的撲棱著膀子飛走了。
嬌娘會心一笑,正預備到樂遙和黎破曉處辭別,走到半路還是猶豫著落在自己門前。
其實這不過是個有人買了卻沒人住的小宅子,她喜歡此處遠離人煙又不生事,所以才在這里落了腳。沒想到一住這些年,竟然也有些感情。
她也說不清自己心里究竟還藏著什么樣的荒唐念頭,只是固執的走到自己門前輕輕推開了門,屋里面所有陳設都沒有改變過,冰箱發出嗡嗡的電流聲,里面的脆柿子一個沒少。
嬌娘不知道是失望多一些還是難過多一些,本想要留下一張便簽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寫下幾個字貼在了冰箱上:“暫出遠門,一切勿念。”
她起身再環顧一圈屋子,走到了二樓推開小門,那里面的子孫偶一動未動仍是破敗模樣,恐怕是眾神在世才能修得好了。幸好她已經留下法術,就算是那家主人暫時回來也不會貿然進來,其余的妖魔鬼怪也會當此處隱匿起來找不得了。
她松開一口氣,出了門鄭重的關上了門,這才轉身去往樂遙那里去,手里特意又去水果店買了兜柿子拎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