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我一轉頭,看到了自己發誓再也不想見到的兩個人
我覺得自己的鼻頭有些微酸:“能夠得到你的幫助和教導真是我的幸運。你就像是……就像是大海里的燈塔,每次我快要迷失方向的時侯,就可以遠遠地瞧見你的燈光,就會繞回到正確的方向上來了。”
沈叔叔聽了我的話顯然是很受用,他的眼睛在鏡片之后熠熠生輝,好像是一片星光落在了大海里。他說:“然然,你真的是長大了,我也越來越老了。中國的未來會變得如何,都是你們這代人的事情了。”
我很想要安慰他,可是又覺得同情啊安慰啊和他在我心中高大上的形象根本就不搭,便說道:“您可一點兒都不老,在這個時代您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不屈不撓、永不言棄,給許多人帶來生的信念,不然你說老百姓要憑多大的勇氣才能堅持下去。”
沈叔叔顯然很是受用,他望著我說道:“然然,如今西南聯大已然開學了,來自各所大學的優秀的學子們如今正在遙遠的西南默默地努力,預備未來用所學到知識去振興國家。西南深處大后方如今怕是唯一能容得下安靜書桌的地方了。”
我想起前些時候沈儀臨行前的話,便感嘆道:“我也有同學去了大西南呢,其實我內心深處也是想去的,既可以逃離戰爭,又可以好好地繼續學業。然而父親同大哥已經去了重慶,二哥好不容易才回家,我不想一家人又四分五裂的,連彼此的生死安危都不知道”。
我和沈叔叔都不由得陷入了沉默,就在這個當口。我眼神一轉,卻發現了兩個我如論如何都不想見到的人。
我轉過頭來,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希望臉頰兩邊的碎發可以拯救我于水火之中,讓我不被認出來。當然這個時候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考慮為什么我要去躲著他,因為我所有的動作幾乎都是在下意識中完成的。
沈叔叔大概也覺得我的反應有點過激,抬起頭來覷了我一眼:“怎么了,好好吃個飯,看上去倒像是要躲著誰的樣子?”
我的頭垂得更低了,因為眼角的余光不會看錯,曹遇安正朝我這邊走來。我聽到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把大提琴一般的音色不管過去多少年都不會忘記:“然然,我們倆還真是有緣分,到哪都可以遇得到。
躲也躲不開,避也避不了,我只好故作強硬地直視他:“也不是很巧,上海就那么點大,你又總是出入這些高檔場合,要是見不著倒是怪事了,你說是不是呢?“
曹遇安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是用標尺計算過似的,正好顯出了他臉上所有的優點。他好像并不打算向我們介紹身邊的那名男子,只是一味地與我寒暄。我一開始也沒想起他身邊的那個男子是誰,只覺得那副謙恭有禮卻帶著距離感的樣子似乎在哪里見到過。等到他朝我微微一笑時,背后升起的涼意和心里的沉重感終于讓我茅塞頓開,這個男人就是那次我在書店里見到的幾個日本人之一!
想到這一節我大為震驚,但是這些時間以來遇到的事情又讓我在遇事時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表現了。我若無其事地同他點了點頭,又和曹遇安說了好一會話。在這整個期間內,我的表現都堪稱完美。
沈叔叔很是時候地介入了我們的談話,他很自然地問我:“然然,這是你的朋友么,怎么不給我介紹介紹?”
我也很自然地接過了他的話:“哦,您看我這個腦子。沈叔叔,這位是曹遇安,他的表妹就是你見過的密斯林。其實我們也不算特別熟,只是一向都很有緣分。他原來在日本讀醫科,聽說成績非常出色,還得到了學校頒發的獎學金。戰爭開始以后,我就和他失去聯絡啦,連密斯林都不曉得他究竟去哪兒了呢。要不是前兩個月我在餐廳里見到他,大概也不會曉得他已經回上海了。”一面又向曹遇安介紹道:“這位是我母親的好朋友沈叔叔。”
沈叔叔對我的話似乎消化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見曹遇安伸出了手,于是也很自然地伸手同他握了握。
曹遇安似乎對沈叔叔很感興趣,又特意問道:“沈叔叔莫非是演奏家,手指竟如此有力?”
我看著他斜斜的嘴角弧度不知怎么就有點惡從膽邊生的感覺,想要把這抹笑容從他的臉上拍開。我有些沒好氣地搶著回答他:“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沈叔叔可是上海灘上鼎鼎有名的西醫,拿手術刀的手自然比一般人更要強健有力,你連這個都不曉得么?”
曹遇安被我一頓搶白,臉上并沒有半點兒不高興的神色。反倒是那個日本人陰惻惻地瞧了我一眼,滿臉不虞的神情。曹遇安說:“然然,你這么個態度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是怪我回來這么久都沒主動聯系你。下一回,下一回我一定登門致歉。”他似乎什么也沒說,似乎又是什么都說了,我心里一驚,所有的血氣瞬間全部涌到了臉上去。沈叔叔向我投來的目光里也多了疑惑和審視的意味,那目光仿佛是在說“你是不是同這男孩子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交情?”
曹遇安內含深意的一句話讓我攤上了莫須有的指控,我敢肯定他表面上裝作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其實卻是故意的。他故意要我出丑!這個念頭在我腦海里出現的下一刻,我的腦袋就被憤怒所填滿了。
我很恨地對他下了逐客令:“曹先生,你要是沒別的什么事兒的話還是先去找個位子坐下吧,不然影響了其他客人那多不好?”
曹遇安不曉得是沒聽明白我的言外之意,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他聽了我的話,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上一變,仍舊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唔,你說的也對,那我就先過去了。最近這段時間我有時間,到時候你能賞光吃頓飯就再好不過了。”
我曾經無數次臆想過與曹遇安單獨相處的畫面,如今他真的開口邀請了,我卻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看著他轉身離開,突然覺得十分地氣餒。眼前這個浮夸輕佻的男人再也不是當年我熟悉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