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公子退無可退,正覺得胸中煩悶欲嘔。此刻他不由覺著有些驚恐,這小子要真是什么修者出身在走苦修的路子,那就算殺了他,跟碾死一只螞蟻也沒什么區別。
這世上最得罪不起的,就是那些修道之人。
然而就在此時,他腰間那塊玉佩忽然發出明亮的光芒,一道飽含戾氣的真力從上頭激射而出,正打在裴忱身上,當下裴忱的身子便倒飛出三尺,落地之后只覺氣血翻涌,掙扎片刻站不起身,一張嘴,只噗地一聲噴出一股血泉。
那公子先是略帶詫異的看了玉佩一眼,而后得意的哈哈大笑起來“你這賤民,此番嘗到厲害了吧!告訴你,我夏家可是皇商,惹了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東西素日看不出厲害來,他也只以為是尋常玉佩,對國師而言,皇商亦是渺小如塵的存在,上頭就算有什么東西,也不可能太過精妙。身為皇商,眼力倒是還有幾分,如今看來這最多是隨手加上去的一道真力,眼前這小子連這都招架不住,想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裴忱死死地攥著拳頭。
區區商人,區區商人。
肺腑里的疼和心底里火攪成一團,讓他無比痛苦,卻無法發作。
裴忱嘗試著調動自己內腑所剩不多的真力去包裹自己體內這股外來的力量,但這力量雖不強大,里頭那股陰寒之氣卻久凝而不散,在他胸臆中游走,像是一把利刃在其中翻攪。
他開口想要說話,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夏公子往前兩步,看上去竟還要再來個落井下石。
旁邊的女子忽然拉了拉夏公子。
“表哥,我們不過是途經此地,又不是來惹事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夏公子可能是想給佳人留個好印象,悻悻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女子四顧一番,從邊上的圍觀者里喚出兩個人來道:“把這位小哥抬走醫治,回頭去李家商船報賬時,只說是李月霜叫你們去的即可。”
裴忱勉強抬頭看看這女子,忽然一笑,只是這一笑牽動內腑,又有血沫順著嘴角流下。
“月中霜里斗嬋娟……是個好名字,多謝姑娘。”
他臉上笑著,心里卻只覺得悲哀。
此時此刻,自己竟只能逞些口舌之利了。
他沒想到自己會在陰溝里翻了船,一個紈绔子弟,身邊還能帶著這樣的東西,東西本身倒沒有什么,但管中窺豹,也能看出背后之人的強大。
這甚至讓他想到了那個人,也是一樣陰寒的力量,只相較之下,如同螢火與皓月一樣的差距,并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夏公子聽了又要發作,被李月霜拉住,這才罷休。
李月霜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只是看著裴忱的眼睛,看著那雙眼睛里奇特的,她不明含義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的說出話去救他。
她從未見過裴忱這樣,卑微到塵埃里,眼睛卻望著天上云的人。
她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非池中之物。
裴忱看著他們遠去,閉上了眼睛。他被挪上擔架朝醫館行去,有與他熟識的擔憂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又低下頭去。
管不得的,所有人都這樣想,他們看見了剛才那道光芒,代表這個世界的頂峰的,修真的力量的光芒。
裴忱卻忽然抓住了擔架的邊緣。
“我不需要去醫館。勞煩放我下來,回家靜養即可。”他吐字略微艱難,但還算清晰。旁人聽著只覺得他并沒什么,但是裴忱自己知道,他就快支持不住了。
丹田破碎以后,他竟已孱弱至此,連旁人隨手施為的一道真力都支持不住。
醫館救不了他的命,他想活,只剩一線希望。
迎著旁人不解的目光,裴忱心急如焚,卻還要笑著解釋。
“他們都是做商人的,人前知道掙個好名聲,來日如何誰又知道呢?防人之心不可無,況且我沒什么大事,自己的身體自己也清楚,不用白白給郎中送銀子。”
這么一番解釋終于使人信服,裴忱從擔架上下來,略略有些步履蹣跚,看著倒也算正常。
直到他進了自己的屋子。
裴忱飛快地把門扣上,他知道自己時間已經不多,那股力量已經悄然接近了自己的心脈。
雖然對那把劍依舊有所畏懼,但在生死面前,旁的東西已經不重要了,只有活下來,才能再談其他。他顫著手打開床下那個包裹,緊緊握住了劍柄。
在那光芒亮起的一瞬間,萬里之遙的某一處地方,有人低低的發出了一聲嘆息。
那一聲混雜了狂喜和刻毒,像是積郁很久以后所發出的。
“崇安城,原來如此。大隱隱于市,那個裴忱倒是聰明的很,無怪多年找尋無功。”
而后,是一片靜默。下首的人都不敢說話,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裴忱對他們的君上意味著什么,抓捕一個經脈寸斷的廢人絕非難事,每個人都在期待著這份唾手可得的功勞。
良久,這低沉清越的聲音才又在黑暗里響起來,帶著刻骨的恨意。
“受星象庇佑又如何,不是一樣被我找到。——裴行知,你終究還是輸了。”
這聲音很好聽,但有著十分冷酷的成分在里面,讓人聽著不寒而栗。
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在這時候主動請纓。
墨玉座椅上端坐的男子隨手向下一指,其余人都趕緊低下頭去。
“玉衡。”
“屬下在。”下首之人眼里露出一絲喜意,但不敢有所表現,只能趕緊躬身應道。
“去崇安城,把他帶回來。”
那人原本平靜的聲音在這短短一句話里因激動而變得嘶啞。
因為他看見的是曙光。這么多年再無寸進之后,終于看見了一絲窺得大道的希望,縱然他已心如止水多年,亦不免激動起來。
裴家欠他的,他會一筆一筆討回來。
“記住,要活的。”
“屬下明白。”玉衡恭敬應道。
作出反應的卻不止有一處。
幽暗的神殿中,白發的女子一動不動地跪坐在神像之前。她身前是與大殿同高的神像,面目模糊的神靈塑像俯瞰著大殿,不知匠人塑像時是如何設計,木雕泥塑的東西居然有一絲悲憫之感,如同真的神靈一般。
唯一的光芒來自神像前的燭火,但那不能徹底照亮這里。半明半暗的光芒反倒讓這里更加陰森,讓人如墜九幽。
她坐在那里也像塑像一樣安靜而木訥,但是在那玉佩的光芒沖天而起的時候,她忽然動了動,眼睛也緩緩睜開。
燭火的幽光映進她的眼中,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臉龐猛然生動起來,這才能讓人看出來那遲暮之人一般的白發里掩藏的居然是一張妙齡少女嬌嫩如花瓣的臉。
她的聲音清冷空靈,但似乎是因為長久沒有說話而遲緩沙啞。
“趕在那些人前面找到他,讓他能走到我面前。”
她似乎是在對著空氣說話,因為一時間并沒有人回應她。只是緊接著,從更深邃的黑暗里走出一個紫衣人。
與其說是走出,不如說是宛如從空氣中浮現而出,那是極端詭異的身法給人造成的錯覺。
此人單膝在白發女子前跪下,恭敬垂首。
“屬下以為,可以先遣少司命大人前去保護公子。”
這聲音柔美清甜,顯然也是一女子,
朱雀本對自己的提議十分的自信,但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看見上首之人不贊同的搖了搖頭。
于是她再開口就多了些遲疑的意味“云中君大人……?”
被稱為云中君的白發女子長久的沉默了下去,靜室里一時間只剩下燭火燃燒的聲音。
云中君怔怔的看著燭火,似乎在回憶什么,然后她再次開口,唱起一支音調古怪的歌謠。
“入我冥鄉,得我榮光,人世茫茫,不得相妨。”
朱雀屏息聽著,干涸已久的眼角驀然有些濕潤。
從那一年開始云中君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而今剩下吐字艱難聲音破碎,可她還記得曾經的云中君是教中最明媚的一道光,她的笑聲能傳到每個人耳中。
她親眼看著云中君成長,像不屬于這里一樣肆意的熱烈下去,然后在某一天,忽然就成了燃燒過后的余燼。
就是那一天,裴氏滅門那一天。
所有人都以為裴家的嫡子已經死了,但是云中君不。她從那一天開始選擇閉關,把自己幽禁在這大殿之上日夜禱祝。
云中君停止了歌唱,發出一聲嘆息。
“不,朱雀,我要的是他能站在我面前,不是跪在我面前——無論我是否會叫他跪。”
她頓了頓,聲音居然多了一分哽咽的色彩。
“哪怕他站在我面前時,對我拔劍。”
朱雀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她站起身來對著云中君深深彎下腰去,語氣肅穆。
“謹遵云中君大人之命,我會引公子走上——”
說到這里她竟也有些哽咽,因為那是他們不能企及的一件事情。
“一條有陽光照耀的路。”
云中君恢復了沉默,她輕輕點一點頭,重新閉上了雙眼。
在昏暗的光線里,朱雀隱約看見了她眼里滾動起一抹晶瑩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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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蒼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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