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總是這樣,在經歷大起大落的人事更替之后,會有特別多的感懷。
何佳念自從秦老師走了之后,好幾天都悶悶不樂。一來她本來就是多思之人,秦老師如此境遇,她不可能不覺得哀傷。二來,秦老師出校門的最后一刻只有她一個人目睹,所以這離別之苦似乎添了數倍加注到她一個人身上。那最后的幾句話讓何佳念很難受,尤其更讓她難受的是,她想不通,為什么這幾句話讓自己特別難受。
這四個人天天在一起,以張沐遠對何佳念的注視,不可能發現不了她的低落。他旁敲側擊地問卜愛文,可是她卻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張沐遠自然地就聯想到了秦老師這件事,他覺得最近唯有這件事,會讓多愁善感的何佳念備受沖擊。
于是這天,中午吃完飯,他來到了何佳念座位旁。
“你最近是不是不開心啊?”張沐遠很小心地發問。
“我……也沒有。”何佳念正趴在桌子上,聽到他問,支起下巴,“就是秦老師這樣離開,我覺得有點難過。”
“嗯,我猜也是。我也挺不好受的。那天我還看見他走的時候見著你了。”張沐遠倒是直率。
“嗯,你看見了。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遇見他呢。來咱們學校的時候不知道是怎么樣的意氣風發呢,走的時候也沒人送送。”何佳念聽張沐遠說他看見了那蕭索的一幕,卻并不覺得驚奇,仿佛這蕭索本該他們兩個人目睹。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太難講了。”張沐遠很想拍拍何佳念的肩頭,可他沒有抬起手,他不能。
“你覺得秦老師錯了嗎?”何佳念甚少這樣直視著張沐遠,她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掀得張沐遠的心湖波光粼粼。
“我……不知道。”張沐遠有點恍惚,他無法在此刻得出什么精準的判斷。秦老師之于他,比起師長更像是兄長,意義非常,但倫理道德的異端卻也讓張沐遠想不明白,看不清楚。
“你知道他跟我說了什么嗎?”
“什么?”
“他說,別壓抑自己,真心話,第一次就說,不要等最后都來不及,才固執地不肯放手。”
“!!”
這話給何佳念的難受是鈍的,沒著沒落的,延綿了數日的,而這話給張沐遠的震撼卻是瞬間的,猛烈的,立竿見影的。
他覺得自己對何佳念的感情像一條江河,他們日漸增多的那些共有的經歷,只像是一顆又一顆河中暗藏的巖石,緩緩流過也能撞得他心潮澎湃。他一日比一日更難隱藏自己的感情,但他一次又一次克制自己的涌動。他從未猶疑,但他不得不顧慮。顧慮何佳念的內心,她的感受,她的處境。
可如今這幾句話如同芒刺在背,刺得他啞口無言,他默默地離開何佳念的座位,回到了自己的領地。他是否太過軟弱,太過拖沓,他到底是想給何佳念最周全的保護,還是終究想保護他自己?張沐遠受不住內心一波又一波的詰問,頭痛欲裂。
何佳念并沒有注意到張沐遠的離開,因為她也在同一時間飽受煎熬。她愛鉆牛角尖兒,越是想不通的事兒,她越愛想。這在科學的領域里,被美譽為鉆研,可到了世俗的寰宇下,就成了執拗。在何佳念這樣的高中女生那里,就特定成自我折磨。只要她自己不肯放手,誰也幫不了她。為什么難受?為什么這話讓她這么難受?為什么?何佳念覺得自己想得呼吸不暢,還好此時卜愛文及時回來,從教室門外的儲物柜里拿來了那種最酸的軟糖。
“念念,給你。”卜愛文咬著軟糖含混不清。
“謝謝。”何佳念接過糖來,放進嘴里。干燥無味的口腔,猛然一酸,酸得她下頜骨“咻”地一痛,不由得皺起眉來。
“哈哈哈,太酸了嗎?”卜愛文看著她表情的大開大合,覺得甚是稀奇。
“是挺酸的。”何佳念好容易緩過來,也是被自己的夸張逗笑了。
“念念,你表情豐富的時候好好玩,哈哈哈。”卜愛文說著又往何佳念的嘴里塞了兩顆糖。
“誒你別喂我,我自己吃。文文!!”何佳念一個措手不及,下顎又是一陣酸澀。
這糖初入口,極酸,可慢慢的,又有甜透出來。人的感官常是這樣,一個沉睡,一個就蘇醒。終于此時,何佳念的心中不再迷霧重重。
她有真心話,可她不敢說,然而不敢說的后果,卻也是如斯觸目驚心。所以她恐懼,所以她自我指責。所以她想放棄,可是她不忍心。
終于等到了放學,例行的去車棚推車。
張沐遠遇見了何佳念,他們默默推著,出那最后一道門檻時,各自墊了一下車輪。兩個面臨著人生到此處可能是最大一次抉擇的年輕人,此時,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