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天將欲雨似的,陰霾得幾許涼意;微風過時,水面一層層的波紋,淺淺蕩漾著。
蘆葦蕉葉中低吟的,也只有鷗鳥的氣息罷了。
與蘆葦一色的小小烏篷船身,用藤條壓得十分低矮,一般的風雨,并不能催之飄搖。
隨風飄散的,是祁琳裙裾的浣紗……
祁琳獨自站了一刻,一動未動,思緒游走的有些遠了……
她時而想起北祁,時而想起少年嘉靖,此地異常‘悄靜’,好似十分適合‘磐心入道’,叫人深陷于一縷縷游思幻想之中;只是目光所及,眼前的白玉鈴鐺,沉實實的掛在那里,將她瞬時驚醒,如今境況,心下是道不盡的‘俗世纏身’之感。
自身已開啟一段沒有期限的顛簸流離,現如今,不知不覺中,又纏上了阮達的父仇,她實在是無福消受這片刻‘遺世獨立’之清寧。
她腳下微微踱步,想去烏篷船的中央,將白玉鈴鐺結下來,誰知沒走幾步,船尾好似上懸,眼看船頭這邊又要灌水,祁琳不得已,從烏篷船頭一躍而起,提著輕功借力,點渡在水面上,繞著船身仔細看了一遍。
不看不知道,這一看,還真是嚇了一跳!
整個船體周身所纏繞的蘆葦藤條,那叫一個細密,祁琳揮劍又截斷了幾根藤條,船身才又向上升了些許的水位,船檐和水面才有了幾分高度。方才若是亂動一分,這船恐怕已經開始灌水了!
若灌了水,恐怕連這唯一的一點線索,也要斷了。
此刻之所以說是‘線索’,全賴這白玉鈴鐺是皇家御賜之物,來頭不小;退一步講,只要查訪到宮廷記檔,便可知同一款白玉鈴鐺是何年何月,都賞賜給了什么人,阮達的家仇,便可猜測一二。
祁琳實在是不愿意動腦筋深想,可惜為時已晚,多年經驗直覺導致,許多關節,不必推究,已經在頭腦中出現。
其實,又何必那么麻煩,何必一定要查訪宮廷記載,按照白玉鈴鐺的規制,當年既然能賞賜給‘湖廣安陸王府’,同款規制的物什,那也必是賞賜了其他的王府,由此推測,眼前的白玉鈴鐺,雖然極盡質樸,終是露了痕跡了!
‘安陸王府’是什么身份,皇親國戚中的嫡親,老興獻王是先帝至親,皇庭即能賞賜了同樣的物什,眼前這白玉鈴鐺的主人,最低也得是個藩王,或是其他皇親國戚中的近親!
阮家的農院在此‘湘西武陵山區’隱匿了二十余年,阮氏若果真出身鄉野,絕不可能平白無故有這件物什,阮達生父遭人追殺重傷致死,還要小心翼翼地在水上藏東西,一不小心則要石沉水底,這其中必有因果!
何況剛剛斬斷的藤條,粗細混合捆綁,甚是有章法,好似特殊訓練過的兵勇,才能捆綁得出來!
許多粗藤條的背面,都隱匿著一條細細的軟藤,祁琳一時叫不上這個盤藤的手法,只是深覺藏船人的工藝精湛,手上功夫絕非一般,若說是行軍打仗的水軍,也不無可能!
粗細藤條交錯,如茶葉中的絞股藍,大葉小葉緊緊搓在了一起,十分的牢固,若要起個名字……祁琳一時想不出,不知這些藤條的結合點,會被這個藏船人系在哪呢?
每一條主藤下,都襯著一條細細的軟藤,兩股悄悄混為一股,不易察覺,接口的地方也隱蔽起來,如網一般。
若所料不錯,藤條結合點,應當是在水下!只是祁琳體寒,縱然想看,也是無力下水的。
船下水中,藤條的結合點,若是一個‘膠絲雙盤扣’,那便坐實了阮達父親的出身,此處湘西內陸,少有水戰,聽聞東南水軍在戰時,深諳此術,善于藏船,水下織網功夫了得,早有名氣的。
朱氏江山,皇親國戚中,沒聽聞哪個軍功水戰制勝的,異姓藩王中倒是有過這樣的人物,祁琳一時記不清了,想要知道得詳細,還要向京城長兄修書一封,查問查問,也就清楚了。
祁琳想來……自己此時此刻的身份,十分的掣肘,紅纓血令如今遍布北祁,自己身份尷尬,正在風口浪尖上,人人得而誅之,還如何修書,長兄又如何回信,太不合時宜了!
砍了許多藤條,這船就藏不住了,船身升高,太容易被人發現,為了不被第二個人找到線索,祁琳必須帶走鈴鐺,和一切線索。
眼前就有一個老頑童楊益,很有可能就是為了阮氏而來,祁琳必須細細查驗船身,才有可能保住阮氏的秘密,進而使阮達得個安寧。
隨著船身升高,船體已經能隨風搖曳了,隨之而來的,是船底有細微的聲響,祁琳側耳細聽,發現了船尾甲板下,有一個小小的倉,細微的聲響就是從這個小倉發出來的,倒是低矮的藏不了什么,不知是什么物什,隨風搖晃船體時,叮叮作響。
祁琳掰開木板后,伸手掏出來一個粗布包裹,粗布有些受潮,已經十分的薄了,才沒能阻擋船體搖晃器物相劃碰的聲響,祁琳緩緩打開包裹,深知不會是北祁人看重的秘籍之類,必是俗世看重的金銀,豈料雖是金銀,卻絕非一般的金銀。
金銀固然晃眼,晃得人有些想癡人說夢一般,只可惜這存放了二十余年的金銀珠寶,從幽暗船艙出來所見的第一個人,并不是個世俗之人,祁琳眼見金銀細軟,當即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聲東擊西’
不得已,放下金銀,須得在船艙內繼續尋找線索。
金銀晃眼,必是阮達父親的聲東擊西之策,阮達曾說過,他幼時家貧,母親病重無財醫治,此刻看來,竟是另有一番所謂了。
能拿金銀細軟做‘障眼法’,那這船中真正藏著的東西,必不簡單,絕非是阮家農園掘地三尺能挖得出來的!
祁琳細細查了半炷香的功夫,船頭甲板的背面,粘了幾片竹制薄片,看不出什么規律,像是隨意粘的,借著光影細看,竹片上好似躺著什么東西,烏木的顏色,與竹片混為一色。
祁琳挽起袖子,全賴手臂纖細,才能夠得著,拿出來一看,竹片深處夾著的,竟是一把烏木折扇,因水汽濃重,已經有些腐了。
這并不像藏的東西,更像是無意掉落的,折扇沒有包裹牛皮,因為此地水汽重,有些腐爛痕跡,扇面山水也已經看不太清了。祁琳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扇骨輕薄,烏木用料纖細,打磨的極好,不像是普通制作的折扇,更像是江南名坊的東西,因由看不見扇面具體畫的什么,只能看一看這殘留的紙張,一時雖看不出是什么紙品,卻難免要…‘耐人尋味’….
這紙張金不金貴,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這折扇的主人,到底是誰呢?
一個會藏寶船的水軍,為什么要藏一把如此纖巧的折扇呢?
時隔二十年,還能勞動‘寒崖五子’中的老頑童楊益,前來查訪,恐怕阮達生父的故事….祁琳想到此處,正是不知該不該告訴阮達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