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嚴惟中老先生,在朝為官,自然不便出行,嚴東樓此次前來,無異于帶著家族使命!
如此‘孟秋’時節,抬眼便可見百花逐漸凋敝,人身處在深山綠野之中,也頗感氣息漸涼。嚴東樓這個過來人,嘴上雖沒說什么,心中卻忐忑難安。
坊間早有傳言,說北祁如何如何,多少武林門派,都想結交以求庇護。朝廷親貴,凡是有所耳聞的,已身居高堂,除卻權利之外,便也都想要得到另一番庇護吧,畢竟亂世動蕩,人心不古。
嚴氏運籌帷幄,在這動蕩中想要謀得一番身家事業,近似于‘逆水行舟’吧,也是不進則退的道理。嚴氏男兒既有今日的造化,嚴東樓自是要盡力而為。
論起前年,嚴氏暗中投靠阮王爺的時候,至今已兩載有余。如今看來,已得裨益。第一件事,便是嚴惟中調回京師,升任國子監祭酒,這一步棋,走的已經極不容易了。再來看今日,‘嚴世巒’能走進這個聞名已久的‘百里驛’,可見阮王爺的意圖,嚴東樓自是要忐忑,嚴氏并沒想到,能有朝一日和北祁攀親。
嚴東樓深知北祁勢大,阮王爺能提起聯姻,已經實屬難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北祁的女子必然驕傲,絕不可能為人繼室續弦,嚴東樓早有妻室,如此絕佳的良機,他豈能白白放過!
既然糟糠之妻休不得,是故阮王爺提起來的時候,嚴東樓當時詭譎,動了心思,想留一留這門親事,就有意提起了叔伯家的內弟,這才有了嚴世巒走這一遭。
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哪個門第不希望得到北祁的庇護呢?
如若嚴世巒能聯姻成功,嚴氏連同他叔父嚴惟中,在朝中的底氣,都會自此不同,官職必有變動,又豈是一屆文官祭酒可以滿足的。
傳言中北祁勢大,殺手暗人遍布遼東、漠北、滇南,門生游走天下,又是阮王府姻親,自是不必多說的顯貴。嚴氏求之不得,如若隨意放棄,嚴東樓做不到。
嚴東樓略長幾歲,是過來人了,憑心而論,嚴東樓對他這個內弟,也算用心。從選擇聯姻對象的縝密思慮上看,不少為嚴世巒打算。
一來北祁有兩位小姐適齡,二來嚴東樓私下打探過,得到不少風聞,對于最后到底與哪位小姐聯姻,嚴東樓是有所思慮的。
北祁長小姐號稱明源小姐,視為嫡長女,手中掌管北祁‘司法刑事’和‘沿海貿易’,權勢比較大。這些年,得北祁主公愛戴,極少參與暗殺,江湖仇怨亦少,是聯姻的不二人選。
另一位北祁二小姐,名號鳳衣,從小體弱多病,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嚴氏雖然并沒有推卻的意思,但在嚴東樓想來,江湖聯姻,世家結盟,并不一定能白頭偕老。
嚴東樓本心屬意,在于二小姐鳳衣體弱,或許會比較好控制,是故雖未跟他這個內弟明說,還是準備了兩份禮物。
今日見嚴世巒看祁芙的眼神,甚是歡喜雀躍,恐怕是屬意于長小姐的。如果冥冥中嚴氏要借助長小姐的勢力,也不失為一樁美事。畢竟長小姐是嫡出,聯姻最是穩固。
嚴東樓是個極會交際的人,天南地北扯著世巒和祁芙交談,相談甚歡,彼此建立著信任。嚴世巒句句切合祁芙的意思,足見他的心意。
嚴東樓見此,雖略略放心,卻不自覺的瞟著座上琰公的神色。
琰公聽著他們說話,聽得倦了,隨意擺手間,身后現身了兩名近身死士,招呼著請嚴氏到別院休息,嚴氏不敢造次,雙雙拘禮退下了。空留祁芙與琰公在竹園里。
風過樹林,沙沙作響,又豈能不尷尬!
池塘竹園,都是祁芙兒時,穿梭玩樂的地方,如今主父在上,錦鯉在下,她卻無法坦白直言,嚴氏還不知道祁琳的下場,此刻,多余的話,還能啟齒么?
她這并非隱忍,而是一種無法茍同的離散,如今信任不在,祁芙自是不會像從前那般知無不言。
記得江歆不止一次的勸過祁芙,告訴她一個詞,叫做“徐徐圖之”,江歆最怕不過是祁芙一怒之下,做出錯事不好回頭,古語有云,‘怒發沖冠為紅顏’,祁芙脾氣是急了一些,但這會兒還沒有紅顏或者情郎,江歆最怕她的脾氣難以克制,白白犧牲了多年不易謀取的前程。到時候,江歆這個人前風光的風鹿臺宮守,可就要遭殃了。
江歆從小跟著明源,自從少年時,康叱和黎鳧來了之后,他不少的隱忍,后來風鹿臺得勢,祁芙領了梅花墓的職務之后,才漸漸重用江歆。他也算是祁芙心腹中的心腹了,名氣雖不大,這些年在風鹿臺的庇佑下,也有些建樹。
江歆知道其他死士,很難進入百里驛,得到祁芙現身的風聞后,他已尋了一個由頭,說是‘洪都’急報,獨自一人進入百里驛候著,進來才看見,一地的大紅妝奩,心下咯噔一下,就涼了半截,自知此事不妙。
江歆在后院小竹林外,焦急的等待著,抬眼卻見一個襦袍公子等在院子里,眼見這個男子一雙桃花眼,一派爛漫,賞玩著箱子里的白色花朵,江歆更覺不妙,何人能做北祁的姑爺呢?真是天大的笑話。
江歆本是在遠處,沒有現身,看到這些細節,心知祁芙必然在后庭院子里,一會兒出來碰上這個公子,尚不知要發生什么事端,是故江歆漸漸走近,露出了身影,想伺機攀談幾句。
旁側有暗人牽過來一匹奶白色的芙蓉駒,甚是光潔漂亮,色如凝脂,馬兒溫順乖巧,襦袍公子接過韁繩,只顧著撫順馬兒的鬃毛,連江歆在背后,故意放出來的腳步聲,都沒聽見似的。馬兒吠了一聲,馬蹄子也挪了一挪,好像并不太樂意被他牽著,他便一雙桃花眼,晶燦燦的看著馬眼睛,倒也是個頑童心性。
嚴世巒先開口,道:“是誰就報上名來,我哥哥說了,在這里不可隨意回頭。”
嚴世巒倒是個沒什么心機的,在百里驛竟敢這么隨意的說話,也算少有。
他仍是眼里只有他的芙蓉駒,果然沒有回頭。
江歆陪了笑,淺言道:“小人江歆,來此叩拜長小姐,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嚴世巒聽了祁芙的名號,這才回頭看了一看江歆。
江歆一身束身黑衣,并沒換常服,如此對立,顯得有些不自然,臉上黑錦也沒有除去,這雖然是北祁暗人看慣了的,卻并非市井之人能習慣的。
江歆端著自己的身份,看嚴世巒是襦袍,當先抬手施了一禮。所謂中衫拜長衫,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嚴世巒:“你是長小姐的親信?”
江歆瞟了一眼箱子里的白翅龍,眼中含笑,淺聲道了一聲是。
江歆這一笑不要緊,笑在眼睛里,最是要不得!江歆認得白翅龍,再看看眼前色如凝脂的芙蓉駒,瞬時就明白了。這些必是送給女子的東西,這百里驛里,還能有幾個女子呢?
嚴世巒探問道:“你們家小姐,平日有何喜好?”
江歆無法言說,不知這是哪里來的登徒子,既然敢明著在這里堵祁芙的路,必是有些斤兩的吧。
江歆:“還不知公子是…”
嚴世巒:“哦,我乃江西嚴氏,特來拜望…”
嚴世巒說罷,揮手掃了一遍地上的繁盛錙銖,一地紅綢如市井下聘,江歆自是不用再多問,除了主公的默許,誰敢抬東西進來呢?
想必他與祁芙已經照過面了,江歆立在當下,也想等著,看一看祁芙一會兒出來的神色。
江歆笑道:“我們家小姐,最愛飲酒。”
嚴世巒大為驚詫,道:“飲酒?”
江歆:“不錯,長小姐有千杯不醉之能。”
江歆本不該說這些,不過是愛開玩笑,看著他新鮮,不答也不好,答的太規矩也不好,多半猜測這樣的人,祁芙出來也不會給好臉色,一時并沒拿嚴世巒當回事。
嚴世巒:“那可是女中豪杰,你家小姐,最愛什么酒?”
嚴世巒會帶來芙蓉駒,也是思忖著世間女子,頑皮者不過是走馬刀兵,北祁小姐自然會武,刀兵無數,他才帶來一匹漂亮的芙蓉名駒,用以求取歡心,豈料堂堂北祁嫡女,竟能飲酒至千杯不醉,實難相信。
他到底是沒有嚴東樓的老成心性,歡心又豈能是求取來的,市井走馬刀兵,如何比得了北祁看膩了的殺人越貨。
江歆:“北祁自有釀酒,外頭的,小人倒是不敢說了。”
嚴世巒:“你們自己釀的酒,可夠烈?”
江歆:“北祁曾有一位先生,最愛西風瘦馬,小人想,卻不一定愛小橋流水。”
嚴世巒:“先生的意思,是足夠純烈了?”
江歆:“堪比關外。”
嚴世巒:“既是烈酒,你家小姐,也是千杯不醉么?”
這個話題,果然勾住了嚴世巒的心神,他的桃花眼,此刻卻出賣了他的心。
江歆瞟了一眼,深知他這份頑童心性有詐,也便一不做二不休,做個順水人情,與他玩笑起來。
祁芙出來的時候,緩慢的腳步轉過竹林院子角門,便放開了大步子,匆匆走來,心下難忍的是自己方才的無為,為祁琳一句分辨都沒敢提,有些跟自己生氣。她抬頭見前頭院子里,站著兩個人和一匹馬,瞬時變了臉色。
豈能有功夫,在這里跟嚴氏耗著,滿心焦躁下,還惦記著邵益生的死活呢,若是活了,憑一個邵益生,要是能使祁琳辯白,也是好的。
祁芙心頭燥火中燒,抬眼便看見嚴世巒的桃花眼,在那邊靜靜等著她,一臉的期許。祁芙一只手已經擱在了背后,眼神也半透出了幾分孤清,她背后短身合歡襦袍下,江歆最是知道,會藏著什么。
祁芙后腰,最愛帶的是她的皮鞭,要是在百里驛動手,可是要天下皆知了,江歆一個箭步沖上來,也是不想讓風鹿臺丟了顏面,這嚴氏就算是在不著調,也是主公請進來的!
江歆沖到嚴世巒身前,抬手先來拜謁,是想替嚴氏格擋一下祁芙的鞭子,豈料嚴世巒不高興,一走神兒,這邊松了手上的韁繩,這匹芙蓉駒倒是先沖著美人過來了。
馬兒嘶叫兩聲,似通人性,馬蹄噠噠的就迎在了祁芙的面前。它一身芙蓉色,看起來極是溫柔的馬兒,細看它的眼神,才發現是一匹有脾氣的牲畜,也有一份隱忍不發的驕傲,這件禮物才稱祁芙的心嘛。
芙蓉駒、柳葉林,不快馬揚鞭,當真是辜負了。
祁芙抬腿踩住了馬蹬,跨鞍上馬的風度,極是瀟灑,看得嚴世巒有些欽羨,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祁芙連一眼都沒有看自己,深深斜瞟了一眼蒙面的親信,揚鞭就抽在了馬背上,好似是她的馬一般。
這默契一氣呵成,嚴世巒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和馬的背影,已經矮身出了前門了。
嚴世巒抬手,想跟江歆理論,聽著墻頭上無影而過的輕功,想必旁邊伏著不少琰公的人,他欲言又止,卡在嗓子里的話,并不敢直說。
江歆也斜瞟了一眼嚴世巒,既然不是真傻,那一份佯裝出來的赤誠樣子,且好好裝著吧,江歆深知,無言最是清明,回身而去,也不再理會他。
江歆是沒有時間理會他,祁芙給他的眼神,不是命令,多半含著決絕。潯陽衛統領不在,多事之秋,她沖出百里驛,江歆明白,多半是做了什么決定,天南海北,恐怕難尋。
江歆腳下,踩過大紅綢緞,視若無物,紅綢如若不能作數,背后的嚴世巒,便等同于一個死人,于北祁、于風鹿臺都做不得數,江歆又何必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