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夜半更漏,這書閣中只燃了一根蠟燭,光亮幽微,倒是叫祁琳看見了,旁側擺著一簽筒子算命抽簽的竹簽文,解簽的冊子也在,都是平日里節慶玩鬧的把戲吧,越是年節里,大戶人家越是愛玩這些東西。
尹燕有些傷懷,道:“我給你的小冊子,你就不曾看一看么?”
阮達微微頷首,思慮之下,吟了幾句詩:“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尹燕不曾想到,他竟吟了這一首。
尹燕:“六朝詩句許多愁,阮先生也愛這首金陵懷古?”
阮達:“你給的冊子里,我看說道的都是金陵城的古跡?!?p> 尹燕幾分打趣,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鹆旮∪A,吳儂軟語,正好治一治你的心病?!?p> 阮達:“冊子里可是你的筆跡?”
尹燕:“自然是我的筆跡?!?p> 阮達:“與我書案上的留字,很是不同,姑娘難道是臨摹過多種筆體?”
尹燕:“看你今日的篤信,若我說雙手梅花篆字,你可信得?”
阮達見她這是打趣了,頷首不曾言語。
尹燕:“六朝古都,你就不想去看一看么?當今天下,若論書籍,寧波天一閣的絕版藏書,你就不想看一眼?”
阮達聽得她這一句‘當今天下’,由衷感慨,小小女子,果然不是一般的殺手暗人。
阮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尹燕:“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雖然倒了,廟宇總是在的,開國成祖時的風化治略,你就不想領略一番?”
阮達:“勞姑娘費心了?!?p> 尹燕:“聽聞那里曾經燈火通明,通體琉璃,夜夜誦經,檐角銅鈴必也深染佛性。”
阮達:“正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聲?!?p> 一語如洪濤拍案,聲音雖不大,卻又是質疑了尹燕與自己的瓜葛。
尹燕想提起前朝的毓秀亭,也是不能了,阮達的聲音沉實安靜,果然是深染佛性,便是當年的宋穎權,身為八燕修行,也沒有這份沉實寧靜的嗓音。
祁琳此刻,無從分辨,除卻滿心想替他治一治心病,時隔多年,多番人事,并不需要世俗求取,相認與否,并沒什么可以言說。
思憶里那個與自己共同乞食、游走的小哥哥,并沒有眼前人這么瘦,當年共患難的記憶雖在,但熱忱不在,唯有感嘆。
腦海里翩翩飛過的湘西郊外景色,尤其遂心,雖然心知近些年看遍了名山大河,內心的體會也比不上在湘西的日子。
思慮深時,念及這些年修煉苦楚,身在北祁多年病痛折磨,終還是過去種種無法沖破這些年的冗雜,難以勝過這些年的生死徘徊,只求能幫他一二,還他一段乞食照料之恩。
祁琳隨手拿起了簽筒,搖晃過叫阮達來抽一簽。這派自由隨性,阮達并沒見過這樣的尹燕。
待簽文抽出來,卻是一個‘升’字,下頭寫著‘魚躍龍門’四個字。
解簽的冊子正好在,阮達忍不住還是要翻一翻,從未抽過簽,這一看,倒是不敢以玩味之心對待了。
卻見這幾句詩:
六年衣破帝成塵,一日天池水脫鱗。
遙見龍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
阮達不識,竟是個上上簽,實難相信。
祁琳見是一個難得的好簽,也是十分的高興,見阮達思慮之下,眉色朦朧未懂,便來解釋。
祁琳:“恭喜恭喜,狀元及第,文華芳名永駐。”
阮達:“在下孤陋寡聞,請細講講?!?p> 祁琳:“‘遙見龍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是出自《及第謠》的句子。”
阮達:“及第謠?不曾讀過。”
祁琳:“這是唐代周匡物的詩句?!?p> 阮達:“全詩如何?”
祁琳去案上將這首《及第謠》墨了下來:
水國寒消春日長,燕鶯催促花枝忙。
風吹金榜落凡世,三十三人名字香。
遙望龍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
驊騮一百三十蹄,踏破蓬萊五云地。
物經千載出塵埃,從此便為天下瑞。
阮達看著簽文,心中激蕩,幾多感慨。卻見眼下她親筆書寫的,應當是真實字跡吧,少許有些龍飛鳳舞。
尹燕寫罷,抬眼卻道:“我國治略,早有繪制坤輿萬國圖,圖紙尚且有用,何況是人,兄長既有這番機緣,如今新皇登基,還是心念革故鼎新,與民更始的好,從前瀟落,不足以傷懷?!?p> 尹燕這番言語,超脫了她的年紀,更像是個男子,好似阮達多年的知交故友所言,更讓阮達驚奇的,是她自然而然叫的這一句‘兄長’。
阮達:“湘西風物猶在,故人安在?”
阮達想問一問,她是不是琬兒,又不敢直提珠璣,遂問了一句故人安在?只是琬兒已變換多重身份,岑府東窗事發之前,并不打算回應他。
尹燕:“城北漕運江岸,已為你備下船只?!?p> 阮達:“你讓我走?”
尹燕:“那邊武陵山區難行,你還是走水路更好?!?p> 阮達:“姑娘才說過救趙坤之后,若不走也將是善待,卻連船只都已經備好?!?p> 尹燕:“那夜刺殺你的人,噬血太急,她修為不夠,行止由心,必傷人命,你還是早早離開,入仕去罷。”
阮達:“憑尹姑娘的修為,是否也傷人命?”
尹燕:“你倒是難得有一句質問?!?p> 她雖未承認是故人,激的阮達幾分煩躁,阮達自覺有些失禮,這些年都沒這么急躁過,暗自頷首,不想再問。
尹燕:“氏族之間逐鹿……這本不是你的流連,兄長聽我一句,尋個時機,早些去吧?!?p> 阮達:“明日岑老爺歸來,帶回寺廟僧人法事,必將忙亂…..”
阮達透露這一句,兀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