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阮達不敢應尹燕的話,因不清楚她的身份,雖然心里猶疑過琬兒的身影,可是想著琬兒的灼灼眼眸和尹燕晦澀的臉色,實在無法聯想到一起。
阮達自知不過一身襤褸,毫無利用價值,最近岑府省親的車馬鸞隊煊赫,縱然她是江湖之人,別有目的,也斷不該查自己的底細,便是從前,自己也不過是流浪乞兒,又有什么值得稀罕的身家呢?她留下的小冊子,不知里面記錄了什么秘辛,如今她既有這番邀請,阮達決斷之前,并不敢翻開這本小冊子。
阮達再來書閣時,旁側的榆木書架上多了幾套舊書,看著雖不惹人,但他對這里太過熟悉,這幾套舊書放的位置很講究,擋了那邊的光線,若非常坐在此書桌前的人,是不能發現的。
此地少有人來,平日趙坤即便來此,多也不會上到二層,往上還有一層閣樓,堆積的都是陳年舊賬,已經許多年沒開過門,也沒有人來找舊賬了。這處小小的書桌,阮達夜讀了十三年,本就一無所有,所得不過是這一處日光月明,斑駁光影罷了。那夜阮達說了一半的真話,一半的假話,此處夜讀,并非十四年,這么說只為詐她。只是尹燕并無反駁,此刻除了琬兒,阮達實在想不起來又與何人有淵源。
正值入岑府的第十三個年頭,夜讀總也有十二年了吧,阮達即便在年頭上欲蓋彌彰,終還是沒能套出什么話,今次,卻又得了她的恩惠。
她送來的竟是兩套地質略文,一套是大名鼎鼎的《水經注》,另一套竟是《漢書西域記》,她可真是,不可謂不盡心。
書閣藏書里,并不曾有這樣有意思的書,除了經史子集,用仕文章,還有一些話本子、警世通言,只不過阮達并不愛看。
地質略文最能舒展想象,文筆下所到之處,山川河流,戈壁沙漠,綠洲消逝,遷徙古國。這些美景,最能動搖人心,她這是想讓他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結這段心病,豁然重生,只是單憑山川風物,果真能解‘人之無心’么?阮達多年幽思驚懼,自己深知非朝夕可解,她給的秘辛小冊子不敢看,眼下的西域記,還是不錯的,里面寫盡樓蘭。
阮達最愛其中所說的千年胡楊,人道胡楊生,三百年不死,死又三百年不倒,倒而三百年不朽,何其風骨,令人佩服。
每當想象騾馬顛沛,胡楊在風沙中不腐朽的風姿,著實令人振奮,何人能得千年,自古皇家仙丹朱砂也難得百年,歷朝歷代,世世周折反復。自身歷經如此,區區二十五載光陰荏苒,已經無心問世,千年胡楊看盡瀟落起興,又作何感嘆。
阮達最近的感嘆頗多,感嘆市井車馬煊赫,感嘆岑府交雜,人情冷暖,感嘆多年漂泊孤身無依,感嘆劫難能遇貴人化解,感嘆尹燕的身份,竟能不出岑府,幾日間就送來這么兩套書,求取無礙,必然身份特殊吧。
日前,岑府幾位小姐開蚌取珠,阮達陪在趙坤后面,看了一會兒。這也是他第一次親眼看人開蚌取珠,新姑爺從姑蘇訂的這批貝蚌倒是極好的,打開之后珍珠碩大圓潤,盈盈光澤,是上好的東珠。
阮達不懂這些,卻聽得這些女子私下悄悄議論,‘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幾個靈巧的丫頭,近前傳遞著眼色,不一刻就見那邊嘻嘻哈哈哄笑開了,吵著讓新姑爺下次再帶合浦的南珠來。
阮達在趙坤身后,并不敢跟著休閑愉悅,低著頭聽憑派遣,只是覺得寶珠光華,珠玉飾品之于女子,必是不可或缺的吧,頭腦中閃現的,確是尹燕所用的那一支木簪,雕得近似枝椏,斯人特異獨行,別具風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