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阮達:“今日昏睡至此時,不知外頭可有豎衛再找過我?”
尹燕:“昨夜巡查過這邊了,今日聽聞往東府去過幾個人。”
阮達:“未免以后牽連尹姑娘,今夜我便回去。”
尹燕:“明日,聽聞明日岑府二小姐帶著新姑爺回府省親,你且在修養一晚,明日事忙,趙坤無暇罰處于你,你且說暈倒在花園假山之中;他對你若有委派,你只管接手應是。”
阮達:“難得姑娘為我著想,趙管家若動了怒,皮鞭之下恐怕白費了這一番打算。”
尹燕:“他若不饒你,你只管求他…..他這些年樹敵不少,缺個可靠之人…..你生長于他手下,如今長成,他會留你的。”
阮達:“學賢入仕罔論,卻先要與他為伍么?”
阮達實在不愿意跟眼前的女子提及,趙坤在雜役大院中,欺凌了多少人命。
尹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你若不保全這一身的皮肉,如何有朝一日來醫你的心,可見你并非當真稀罕出仕之名。”
阮達:“仕與出仕,是何分別?”
尹燕:“仕為己,為修身,出仕為人,為江山百姓。”
阮達:“世人只知出仕為己,姑娘卻存天下為公之心。”
尹燕:“月落烏啼,無奈宿江風,楓橋夜泊,漁火山鐘曾夢。”
阮達:“姑娘想吟張繼的楓橋夜泊?”
尹燕:“張繼尚且棄筆從戎,可見這世上因緣際會,并無定論。”
阮達:“你這是勸我。”
尹燕:“可見你的師父,教的不好。”
阮達:“書閣老人已盡量提攜于我,他傷了喉嚨,啞了多年,這些年多是獨自夜讀。”
尹燕:“你讀盡書閣藏書又如何,要我看,皆無用武之地,便是讓你尋條出路,你尚且不愿與宵小為伍。”
阮達:“我…..”
尹燕:“張騫出使西域,尚且忍辱負重,匈奴逼迫通婚匈奴女子,結婚生子寄人籬下,最后回大漢,可知他有多少隱忍?”
阮達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邁不出心中這道坎,這些年從未有人這樣勸諫自己,像個老朋友一般毫不避諱。
尹姑娘毫不吝嗇自己的清明言談,他倆隔著一束白芙蓉,阮達深覺遇到了貴人,何等機緣能得此一見,卻又如此關懷著自己,操心著自己的出路;阮達雖想與她知心知交,但也料想得到她并非普通人。
自古豪門深庭里是非多,岑府是大族,東西宅院相當于半個莊園,人事戡亂,這也是阮達一開始并不敢信任的原因,她現在雖是洗衣長工的樣子,但這番覺悟見識,絕非一般,便是如今侃侃而談,也絲毫沒有隱匿心機的意思,可見并不在乎。若以后展露鋒芒,阮達也并不會感到驚奇。
白芙蓉后,看不清她的神色,臉面清瘦晦暗,依舊是清凈的五官,毫不惹人,阮達深知這樣的人,或許并非洗衣婢女,今夜交談之后,自己也只能離去,兩番人事,并無交集,遂想在看一看她。
阮達靜靜的抬眼望過去,碩大的白芙蓉花瓣隱隱約約擋著她的臉,她身前斜著的辮子上,只在辮子尾巴上,斜插了一只古樸的木制短釵,木雕釵上刻畫的是什么花,阮達看不清,卻古樸自然,比府中穿戴金銀玉骨的夫人們素雅得多。再看她的身量,未免太消瘦了一些,言辭如此鋒芒,體態清瘦至斯,恐怕是早有一副與年紀不相符的頭腦,棉質衣衫下,尚且隱約可見肩胛骨薄如枝葉,只恐風來吧。
尹燕:“你在書閣中,可讀過地質圖略?”
阮達:“不曾,多攻讀用仕文章。”
尹燕:“你即是本地人,當知此地山水風物,河流交縱,就沒想過…..”
尹燕聲音清簡溫柔,卻沒有明說。
阮達:“你是說水路?”
尹燕:“陸路出逃,以你的腳力,太容易被抓回來。”
阮達聞此,頭腦瞬間清明,掀開被子,趕緊下榻,躬身施了一禮。
阮達:“為何如此為在下著想。”
尹燕:“看見你,想起了一位故人。”
阮達:“什么樣的故人?”
門扉輕叩,正有人來敲門,時下入夜已深,不知這會兒是誰會來,尹燕抬抬手,示意阮達躲到柜子后面,起身去開門。
燭火隨風抖了抖,是有人送來一盤馕餅,尹燕取進東西,并沒對來人說話,想必是極熟悉的人。
尹燕將這一盤熱騰騰的馕餅遞到阮達手上,便不再說話,靜靜退了出去。阮達看著手中的餅,雖未見過,心中料想書上講過,只有胡人才愛吃這樣的餅,回見燭火搖曳,自身隱匿于此,要什么燈火闌珊呢,遂吹滅了燭火,只剩窗外照進來的點點月光,幽微泣涼,還有一屋子的芙蓉香味。
肚子確實餓了,只是還有未曾思索明白的殘生,月光花香配著馕餅和思緒,從未有過這樣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