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姐妹二人一路直奔回風鹿臺,入了祁芙的內室,沒了外人,祁芙忍不住,已然淚流滿面。
祁琳入北祁十載,始見長姐祁芙落淚,祁琳靜靜替她拭去淚水,淺聲試探問道:“沒尋到張踏與二哥的蹤跡么?”
祁芙默然點頭,祁琳又道:“我與張踏私交頗深,知他去向,長姐寬心。”
祁芙瞬時停了淚水,問道:“會去何處?”
祁琳:“密山中有他一處故居,他是苗人,自然往苗疆而去。”
祁芙驚而又喜,道:“琳兒如何知曉的?”
祁琳:“不急,往后在論此處居所,至于信二哥遲早是要回來的,祁姓男子怎能漂泊無度,長姐寬心才好,暗人我已放出去,一有消息會立刻回報。”
祁琳先勸慰了一時,又看出些許端倪,耐不住要問,但見祁芙悲情傷心,力虛神乏,便不好直接問出口。
將祁芙從座上扶到妝鏡前,讓她自己也對鏡看一看這難得的落淚模樣,北祁向來是以血換淚,寧流血不流淚的,無論男女都是剛柔同濟之輩,此刻張踏若能得知祁芙為他落淚,悲天憫人,想必要感動的以死來謝吧。
祁琳冥思一陣,寒聲道:“姐姐,難道舍不得了?平日里可是毫無展露啊!”
祁芙噓了她一口氣,嗔道:“我只是愧,對他并非愛慕,這近十年來,他對我實在是不易。”
祁琳:“姐姐記著他的恩情是應該,張踏對姐姐心比天誠,往事可鑒。他雖嘴上頑劣,實際對于二哥和我,都是以命相交,勝過親人,可憐他自小孤寡…”
祁芙聞此又是一陣襲心感觸,呼出一口長氣,歇了一刻,怯聲道:“琳兒沒看見,張踏是被我親手廢了….親手!”
祁芙手掌也顫,仍記得一掌打下去,張踏被浸泡的,一身軟綿綿的濕漉,毫無力氣……
祁芙越想越窩心,淚流的有些抽搐,她抱著祁琳,她倆一個痛徹心扉,哭的渾身火熱,一個心寒徹骨,引得周身虛乏,真不知是誰痛的要更多些。
祁琳:“鄔先生呢?”
祁芙:“他一個人難以支撐青巒,又惦念二哥,我下放他到江湖中去了。”
祁琳心想,若鄔明堯能替張踏找到宴云白,那便又保住了一份青巒宮的勢力,畢竟宴姓也是北祁大姓,此事要從長計議。
罷了,祁琳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展開卻是‘定不辱使命’五個大字,正是祁芙曾經傳回來的那封家書,幾個月前祁信在時,還特意往曲南殿走了一遭,便是那時候將這封信留在了祁琳手中。
不及祁琳開口要問,似是又觸了祁芙的傷處,祁芙合目不答,伸手將信紙攢起來,團成廢紙,不在哭泣,恨猶未泯的樣子,久久未睜開雙眼。
祁琳:“主公派姐姐北上討伐沈族,雖是大功一件,不知姐姐可否順利?”
祁芙:“婚喪嫁娶,世人之舉,不過爾爾,看破便罷了,我騙婚混入,雖是下下策,如今都已殺絕,縱留有活口,也不成后患。”
祁琳:“見長姐將康、黎兩位先生齊齊派出,小妹便猜測另有其他事未了,果然,罷了,我不提便是。”
祁芙:“琳兒,我傷人太多,負累一身罪孽,已難自清。”
祁琳:“傷人?”
祁芙用的這一個‘傷’字,便意味著留了不該留的活口,若是殺人,只是留下血腥之味,何來的傷人自傷,這樣的即時果報呢。傷心之前若不動心,又何來的傷心呢?
祁琳試圖點醒她,道一句:“姐姐傷了人心,琳兒不問,但憑誰人能與張踏一樣,同為姐姐所傷,琳兒愿敬他幾分。”
祁芙果然一震,任誰也難與張踏比擬!
目送祁琳無聲離去,張踏的情誼又有幾人可比呢?
如今若拿別人與張踏來比,雖同是一個‘傷’字,不免折了張踏的高義,祁琳此話不過是要讓她認識到,區區一個局外之人,并不足矣。
已談到此處,祁芙也明白了琳兒的用意,一時間覺得這個妹妹已長大,如今滿心向著北祁,竟比自己更像個暗人,只是如此這般,于這迢迢世間,太過霸道了去,祁芙自知,不如她那般泯得了七情六欲,心中傷痛的累了,腦子里琢磨著許多冗繁淵源,就這般睡了過去。
祁琳出了風鹿臺,允湘瞧出她氣色并不均勻,自打晌午從寢宮出來,祁琳就一直壓抑著絲絲寒氣,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縱是臉上強顏歡笑,也還是難掩一副奄然病弱的樣子。
允湘早有準備,一手攙扶著,一手趕緊奉上丹藥。
只聽祁琳邊走,邊悄聲對她道:“續命續了這些年也罷了,卻如今遭此大劫,又叫我陽壽未盡,少不得又要養上幾年,今年這病才能緩些厲害。“
允湘接道:“這些年來,嬌主的寒氣是越發重了。”
祁琳口角略略淺笑,算是對她笑過了,道:“不錯,兒時行乞,不需要練武,倒是也無這些病。”
允湘:“哪有這般道理,練武強身,嬌主卻是造詣越高,寒病越重。”
祁琳:“主父渡我,實不敢受,我已對主父言明,只望葬于半頂山佛寺之畔,不敢奢望入北祁陵寢。”
允湘聞此,不敢答話,眶中濕了睫毛。
祁琳:“罷了,世事淵源,湘兒可是好多年沒見過你那本家兄長了吧?”
允湘:“我哥?他能有幸跟隨主公,湘兒不敢僭越了規矩。”
祁琳:“時而見見,也是應該,待往后我不在了,你允氏凋零,于你也好投靠收容。”
允湘心頭一凜,嗔道:“有主公在一天,便不會叫嬌主不測,嬌主但凡發病,主公沒有不救的道理。”
祁琳面色蒼然欲雪一般,慘白一片,允湘帶著她輕飛瓦上,倒是不用祁琳費多大力氣,只是高處不勝寒,呼吸之間氣息漸涼,祁琳合目之際,望一眼紫夜星辰。
淺聲道:“三哥子鳴已逝,我與他相去不遠矣。”
好冷的一句話,她如今緩過這口氣,并不在生死大限上,等于已經還魂,卻竟是說道這些行將就木的話語……允湘聽在耳里心里,也無計可施,她不似肖纓那般貼心,亦沒有歸鶴的大氣性情,又怎能完全感知,祁琳此刻心比身寒呢!
祁琳遙想,那玉龍蒼山上的玉帶云朵,張踏說過,到了大理,他就在玉帶云下,到了雪山,他就在東巴廟里,到了苗寨,他就在山前,到了洱海,他就在海里……
這些話是前年,祁琳單身闖慶義王府的時候,聽張踏講的,句句猶在耳際,當時不明所以,今日想來,無非是他留戀的幾個去處,只恨如今人已遠去,才明所以!
思緒往往,思憶起三哥子鳴,便是前年撒手逝去的,當時祁琳身在湖廣,未能來得及見最后一面。
得了三哥子鳴病危的家書,心知北祁生了變故,險些做出禍事,也是多得二哥庇佑,張踏的幫襯。
當年年幼,定力不足,因子鳴之死,看破許多俗事,一時生出叛念,若非張踏援手相助,將她引至苗疆行走,便沒有今日的鳳衣了。
猶記得那些滇南風土,和張踏挽救之義,今日聽見祁芙說道,親手廢了他,心緒又如何能平息,往事太多,今猶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