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這世間并不缺樂府舊題,曹詩漢賦,想負天下者眾多,未可見都能負得起。
眼見這孟翎不走了,坐在前邊亂石上,解開腰上水囊,正在傍湖洗臉,肖纓見她佯裝不知不聞,更是生氣,想必她是故意引自身來這兒的,不然何必要跑十幾里路,來取這里的水,還能就差這一口么!
肖纓倒是想著,自己若不現身就這般退去,倒要叫這個小妮子看扁了。肖纓放出腳步聲,緩步走出林木,迎面走向孟翎,宴云白待要看戲,尚在林中藏著。
孟翎一邊洗臉,眼角余光可見只有一個女人走過來,略略放心。其實以她的耳力,本就難以聽出尾隨的人數,何況宴云白是張踏點化的,練得是天健都的上乘輕功,一般人都是聽不出所以然的。
宴云白是一副少年心腸,怕誣陷了別人,將孟翎好一番調查,才敢確信。他心想孟翎是奸惡訛傳之人,靈機一動,她不仁我不義,便轉身輕輕飛旋于枝干之間,悄悄往上游走了百步,肖纓斜眼瞟見了宴云白的動作,明白了他的用意,時下也不急著追討眼前人,想起宴云白之前說過孟翎的來歷,此刻便先打量一番。
孟翎并不是個美人坯子,肖纓卻覺得奇了,北祁之中的女兒,就算不論相貌,她這樣身材的其實是不多。她外頭穿著暗色衣裳,可見內衿露出黑段,里頭應該是穿著她這個品級的黑段中衫,到底是六小姐身邊的人,黑錦緞的品級應與肖纓是差不多的,可見她骨骼較大,個子都要比一般的女子高些,按世俗傳統來說,這叫大腳女兒,愁嫁的。
既都是相似品階的,都穿黑錦中衫,他倆倒不必論誰該拜誰了。
肖纓只想,如今這邊是倭人作亂,濱海地界若說有外族,多是倭國或高麗的女人,但看孟翎一身上下,滿是北邊蒙族旗人的氣質,才想起來方才宴云白透露過,內宗記載孟翎的受訓地,并非大多數死士受訓的黃山營,而是在主公新建的關外遼東營受訓的。
肖纓心道原來如此,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主公厲治建了新的受訓營,可是教出了好徒弟,不然就在這幾省,這些年,倒是沒看見有這么大膽子敢犯死罪的。
肖纓略略自嘲,也不著急上去搭訕,一會兒自是要審她的。孟翎雖知有人在后尾隨,自恃內力充盈,好大的架子,洗面飲水,偏不回頭,一時叫人覺得有些好功托大。
肖纓只管等著她,思量宴云白已經到了上游,她所飲之水,又如何干凈的了!
宴云白在上游,飛身隱藏在大石之后,拿著手中的幾個小瓶子,抉擇之下,還是挑了一瓶差不多的,灑在了水里。
不過是一債抵一債,不想太過毒辣,在水里撒的是化功粉,叫她一時之內發不出內力罷了。
撒完之后,倒是輕輕松松,從上游漫步而下,仰面賞這片湖光山色,平日里他并不把玩什么,今日卻將一直帶在身上的折扇甩開,瀟灑于這一片湖光之前。
孟翎忽然覺察還有一人將她包抄,自知失算,怎能不氣,看著眼前自己的面容倒映水中,沒來由的伸手一甩,打破了水影,回身直沖肖纓賞了一句:“卑鄙。”
宴云白倒是看著好戲,只怕肖姐姐太天真,若拿自家的名頭壓她,結下這個明白的梁子,又有多大意義。
當即替肖纓先開口,道:“彼此,彼此,孟姑娘承讓了。”
孟翎見后頭來的宴云白穿著黑錦長衫,料到是在北祁內宗有些職位的,一時不敢言語相激。
但看眼前的綠衣女肖纓無言,目光便又轉向宴云白,細看之下,折扇上畫的是古枝紅梅,題字可見踏雪尋梅四字……
這四個字可要灼傷人眼,著實把她嚇得不輕,再看宴云白的臉面頭發,并沒有傳言里的發鞭銀鏈,始才略略放心。不過已猜想到眼前的少年可能是天健都的人,心底微微怯涼。
回說這扇子的來歷,是張踏送的不假,但平時辦事,多由張踏親自帶著宴云白,用不上什么信物,這紙折扇也只是備需之物,并不常常示人。一旦沒有張踏相伴,宴云白辦起事來,就憑踏雪尋梅四字,宴云白于北祁,于江湖,通官通匪通州界,打著張踏的旗號,都要方便許多。
孟翎此刻,雖叫不出肖纓的名姓,但在北祁是見過的,有些印象,剛才還念及可能是子信公子身邊的徐氏,這會兒卻想起來是鳳衣小姐曲南殿的人了,更知道她是鳳衣的左膀右臂,料到是為八燕訛傳一事來尋仇的,是故孟翎一雙冷目,知道此番不會好過,半分殺意隱藏心中,只是怕不敵。
就憑她的冷目幽幽,宴云白已然察覺了那心思,是殺意。
宴云白到底是被張踏訓練的久了的,極是靈敏,這冷冷目光引得他很是不爽,早知道何必在湖水里撒化功粉,不如當頭一掌,出手切實來斗,叫她長點教訓!
只要孟翎不運功,也不會知曉中了化功粉,宴云白雖已算手下留情…這人情果真是浪費了。
宴云白撂下扇子,再也無心看這片湖色,無多言語,有些手癢是真的。
因是曲南殿的家事,自己即便想動手,還是得看肖纓的意思。
宴云白:“所作所為,不要連累主人,你自己了結吧。”
孟翎一雙眼,難免幽怨,一直瞪著他,宴云白說出口的,可比剛才遞上的紙條狠厲多了,子信公子青巒宮天健都的人放話出來,她又豈能不怕!
此刻,肖纓忽然想起嬌主,轉而想到那日在靈水縣追鄔明堯,便如今日追孟翎,心中難免自嘲,果真如嬌主平日所說,自己敗就敗在這副性子上了,當日窮追不舍鄔明堯,追來的尚算半個朋友,今日苦追孟翎,追到的確是個陰狠的麻煩,自己的腿腳總要走在頭腦之前,可怎么是好。
本就心緒不佳,肖纓自己對自己一番寒心酸苦,這滿腹的愧對,也不知是愧對了嬌主,還是愧對了自己,心道罷了……
肖纓無言開了寶劍,盤龍劍鞘落地,璇身已攻向孟翎。她并沒有孟翎高大,璇身又可見輕巧,宴云白雖有心看,但見肖纓起勢之時,宴云白心中早已明鏡…她不會下殺手,可見優柔…料定了這個肖姐姐必然是寡斷之人啊!
孟翎身上無長劍,脊背后卻有兩把小太刀,蒙古人多稱作馬刀,因為多佩戴于肋下,是故也有稱肋下插;這邊中原腹地,倒是不常見。
可見孟翎在遼寧營里所學的,也是夠盡力了,大多數死士還是會選長劍,因為向往天健都的眾多秘籍,許多人都期望拜讀一日,是故都苦練劍術。
小太刀應是肖纓沒有訓練過的吧,此刻,打斗間也有些顯得生疏,只見肖纓功勢不斷,斬殺卻無,宴云白更感覺她是在難為她自己。
孟翎身材雖然高大,雙手小太刀卻耍的很好,肖纓的輕巧占不上什么便宜,力道又沒有對手大,現在看來,可是多虧了宴云白的化功粉,肖纓加快速度之后,孟翎幾次想運功,卻運不起來,頭上已經驚出了冷汗……就看她大手大腳的力度,要是用上內力,肖纓此刻心神不穩,恍急之下,可能是要受傷的……
打斗間,孟翎狠狠瞅著宴云白,深知他動了手腳,又什么都不能說……看那宴云白嘻哈模樣,孟翎問了也是遭人笑話而已,一時殺意露著滿眼。
肖纓的劍法,多出于苦練,也只能自保而已,祁琳今年才出道,她們又能有多大的年紀,加起來還不如主公身側的老臣‘果老’年紀大呢。
當年祁琳并未教她們什么上乘武學,揀選了一些適宜女子的內功劍術,便給了她們,從小因為病勢洶涌,未做長久打算,亦不希望她們以后敢為曲南殿爭勢,回說這幾年祁琳除了發病救治,就是訓練八燕,還有在北祁調度安置人脈,為明源做過幾次謀臣,不過是與張踏斗一斗手段,調劑平衡勢力,前兩年趕上她三哥祁鳴喪死,死的突然,傷心了這兩年,還不算那次獨自外出湖廣安陸州;這些年看似沒怎么樣,生生死死,實在是折騰的人心浮動,肖纓她們在北祁之內,位置雖高,算不得什么高手。
斗了一刻,肖纓也累了,孟翎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流下,她不知曲南殿是否下了命令要格殺,此刻仍然驚懼得很……
她背對湖水,一雙眼睛盯著兩個人,一絲也不敢松懈,不待肖纓喘口氣,忽然,她又探出兩把小太刀攻來,一陣猛攻之下,竟能叫肖纓退卻了幾步,孟翎急速回身高跳,宴云白阻擋不及,眼看著孟翎已經遠遠的跳入湖中,潛底一般扎了下去……
天色暗下,湖面許久都沒有人浮起來,想必她水性極好,已經游遠了吧,肖纓一身汗已將衣服濕透,喘著粗氣,此刻卻沒來由的覺得委屈,區區一個孟翎,自己都處置成這個樣子。
肖纓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莫名跑走了,宴云白無法,在湖邊也是抓不回孟翎了,飛步追上,急切問道:“肖姐姐,肖姐姐這是怎么了?”
肖纓才將已經被嬌主革除遣散之事,告知了他。如此這般,全都說了,難免又是一陣心緒不佳,眼眶中再也藏不住淚水,宴云白聽了,好不惋惜!自知已無法再和肖纓共事,轉念還怕她也如八燕一般,最后落下個叛逆的風聞,就不好了,是故陪著她往回走,一路勸慰。
肖纓自知沒有必要再回水榭了,待到市井中取了馬,只道:“云白,今日就是你我別期,此行就當送行了。”轉頭策馬南去。
宴云白自知一己之力,不可能力挽狂瀾,長聲一嘆,見她走遠,便往東而去,兩人分道揚鑣,一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想那玉寬亭下一見,不過月余,五主出道不久,就出了這樣的事情,張踏那里,必然知情,一時也說不好,這是一副什么心情,只覺得煩。
離愁別緒,看官們待要看看,而今這些多情兒女,能有幸存活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