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妄轉醒，摸出火折子用力一吹，搖曳的火光便在高腳樓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小樓內鼾聲震天，劉二狗四人擠在另外兩張床上，正是睡得香甜的時候，李妄也不打擾他們，取了桌上的油紙包，推開門走了出去。

　　油紙包內是幾塊切成條狀的烤肉，加起來足有兩斤，不得不說，劉二狗做事還是比較周全，烤肉被特意削去了表面的酥層，入口時無需忍受那些膩人的固態油脂，即便涼了，吃起來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嘎吱！”

　　門軸轉動的刺耳聲音傳來，李妄回頭，來人正是劉二狗。

　　“吵醒你了？”

　　劉二狗搖頭道：

　　“二十年前和孰胡的妖蠻子打過幾場仗，自那之后，夜里稍微有點動靜就自己醒了。”

　　孰胡妖國，緊鄰云南郡，傳聞中乃是人族與妖族雜交的后代，性情荒蠻兇暴，二十余年前曾入侵益州，所過之處血流漂櫓。直至今日，一句“妖蠻子來了”，仍能令云南郡小兒止啼。

　　“老劉還和妖蠻子打過仗？”

　　李妄明顯來了興致，丟給劉二狗一塊烤肉。

　　劉二狗接過烤肉，沉默了很久，方才苦澀道：

　　“妖蠻子的事不說了，還是說說隱鋒的姐姐吧。”

　　大晉與孰胡已經相安無事二十年，永寧縣名義上是云南郡的最南端，實際上和孰胡之間還隔了一個鎮南軍。

　　郡縣軍不過是地方上的維穩機構，晉軍的真正力量，集中于戍衛中央的赤龍軍以及鎮守國門的四大邊軍。鎮南軍，正是四大邊軍之一，筑城于大晉與孰胡的邊界，專門負責盯住孰胡妖國。

　　說起那場戰爭，李妄只知道赤龍軍悍然南下，連戰連捷，盡收失地，打得孰胡妖國二十年不敢北顧；然而他并不清楚，在赤龍軍南下之前，到底都發生了些什么。

　　那個時候，鎮南軍還沒有成立。

　　明月將圓，兩人走到樓下，劉二狗扯下一條烤肉細細咀嚼，慢慢道：

　　“隱鋒的姐姐叫盧婉，女兒家入不得族譜，名字中也就沒帶他們這一輩的‘隱’字。

　　“父母雙亡，長姐如母，為了照顧隱鋒，盧婉直拖到十八九歲都沒有嫁出去。等到隱鋒身體長開，打獵挖藥都是一把好手的時候，盧婉已經是一個遭人嫌棄的老姑娘了。

　　“直到后來，有位富商進山購藥，一眼就相中了盧婉，族長盧正便做了主，將盧婉許給那名富商當妾。”

　　李妄疑惑道：

　　“商人之妾？沒什么吧，為何隱鋒......”

　　在這個世界上，商人的地位可沒有前世古代那么低，盧婉被商人納為妾室，似乎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吧？

　　劉二狗苦笑道：

　　“要真被納為妾室自然沒什么，你可知隱鋒是怎么加入縣軍的？”

　　另有內情？李妄搖頭表示不知道。

　　“盧婉求我和老王的。”

　　老王，就是劉二狗先前的伍長，告老還鄉給李妄騰位子的那個。

　　劉二狗嘆了口氣，繼續道：

　　“說盧婉你可能不知道，若柳姑娘總該知道吧？”

　　若柳姑娘，曾經的歸春閣頭牌，才貌并舉，德藝雙馨，被永寧縣最大的娛樂會所沉香閣花大價錢挖走，一時間名聲大噪，出身猛虎幫的李妄自然是知道的。

　　莫非？

　　“沒錯，盧婉就是若柳姑娘，所謂富商實際上是歸春閣的拐子。”劉二狗老臉一紅，繼續道，“我和老王是......與盧婉相熟，盧婉臨去沉香閣的時候，傳書將隱鋒叫到縣城，托我和老王瞧瞧隱鋒的資質。”

　　盧隱鋒的資質，自然是不錯的，加入縣軍刀盾都完成不是問題。

　　李妄心中略感不快，皺眉道：

　　“盧隱鋒瞧不起他姐姐？”

　　娼妓，從來都不是什么高貴的職業，即便這個時候的娼妓，還捎帶了一些前世娛樂明星的職責。

　　可是盧婉落到如今這個境地，真的怪她自己嗎？

　　是誰拖累了盧婉，以至于她遲遲不肯出嫁？

　　是盧隱鋒！

　　“隱鋒沒有瞧不起他的姐姐，相反他很自責，總覺得是自己害了盧婉。”劉二狗察覺到李妄的不快，解釋道，“隱鋒進入筋骨境的年紀，應當比伍長你還要早一些，為何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太大的突破？因為他把所有錢都攢了下來，打算給盧婉贖身。”

　　情況似乎有些復雜，李妄摸著下巴，細細地思索了一番。

　　盧隱鋒有自責之意，為了攢錢替姐姐贖身，連習武所需的資源都不去采購，并非那種狼心狗肺之徒。

　　可他確實因盧婉的職業倍感羞辱，整個人自卑敏感，有關姐姐的所有事情都難以啟齒。

　　這是種怎樣的復雜心態，李妄無法揣摩，但是論及形成原因，他卻有一點眉目。

　　盧隱鋒幼年喪親，盧婉于他而言就是唯一的依靠，宛如參天之樹。況且族長盧正一心向儒，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盧隱鋒，三觀多少也受到了儒家的影響。

　　盧隱鋒現在的狀態，大概就是三觀崩塌重建的陣痛期？

　　李妄隱約猜到了盧隱鋒性格形成的根源，可是論到如何化解，他還真沒一點辦法。

　　他穿越前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個私企的中層領導，而不是心理醫生。

　　胡蘿卜加大棒這種小兒科的東西他當然會，抽一巴掌給一個棗，學起來很快，用起來很爽。

　　然而面對盧隱鋒這種情況，他能想到的只有上去一頓聊，先講盧婉的辛苦，再說世界的殘酷，最后告訴盧隱鋒應當怎么做。

　　可是像這樣一刀剝開胸腹，將對方的痛苦放在烈陽下炙烤，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對方的幼稚，肆無忌憚地談頭論足，真的好嗎？

　　這種需要系統性心理調節的事情，只能交給專業人士去做。

　　這個世界沒有心理醫生，擅長搞心理調節的，似乎只有佛家的禪師？什么當頭棒喝、點悟禪機，花樣還挺多的。

　　不過李妄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對宗教之流比較排斥，當下問道：

　　“給盧婉贖身要多少銀子？”

　　“前些年報價八千兩，現在估計更高。”

　　李妄嘴角抽搐，改口道：

　　“附近有沒有什么香火興旺的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