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娜·赫卡忒來得悄無聲息,去得渺無蹤影,待到艾琳的意識回歸軀殼、重又睜開那雙幽紅的眼睛時,她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沒錯,就是做夢般的感覺。
自從在里克·萊蒙的實驗室中被維倫領走之后,她就每個夜晚都守在維倫身邊,看他在睡夢中簇起的眉頭,偶爾還聽得見他道出的迷惘而絕望的囈語。隨后,他掛著心有余悸的表情從睡夢中驚醒,恐懼則不遺余地地占據了他青澀的臉龐。
每當這時,她就會聽到他佯若無事地跟別人說:“只是一個噩夢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她就記住了“噩夢”這個詞。
她知道以維倫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總能在別人面前扮演出一副他希望別人看到的模樣。那所謂“噩夢”竟然能讓他失態若此,顯然不像是他口中所說那般簡單。
此時此刻,她來到了一座廢棄的城市,并在一輛報廢汽車的車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
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甲葉仿若少女的衣裙般閃閃發光,天使與魔鬼面具上的表情依舊鬼魅而神秘,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并未發生任何變化,除了那雙纖長的手,不再泛著非人類的金屬光澤,而是白皙柔軟,吹彈可破。
隨后,她盯著鏡中人的面孔,緩緩摘下了那張金屬面具。
這張臉是在算法經過對成千上萬張臉的分析與匯總后,刻畫出的最標致、最完美的面孔;不論是五官的分布,還是臉頰的輪廓,毫無疑問都遵從了端莊而恰到好處的比例。
唯有那雙幽冷的紅色眼睛,一如既往,從未改變。
于是,她意識到了莫娜·赫卡忒的言過其實。
她雖然有了人類的外表,但她的內在結構依舊與以前無二。她依舊可以不吃不喝,以星光為能源,以算法為中樞,在機械的推動下運作,并復制別人的超能力。這讓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慶幸。
畢竟她還沒有想好,自己應該如何以現在這副模樣回去見維倫。
因此,她悄悄戴起了面具,而那雙素白的手,也在不經意間恢復了金屬的光澤。
好像,還是自己原本的模樣要更好一些。
天使與惡魔面具在星光照耀下喜極而泣,艾琳也隨之回到了命運原本的軌道上。
這時,她的眼睛捕捉到了百米之處,一個藏匿于黑暗的影子正在朝她不斷地靠近。
傳感器告訴她,對方正在用一種能夠感知生機的手段,避開周圍一切有生命的敵人——不過顯然,艾琳身為一種全新的生命形態,并沒有被包含在這個范圍之內。所以理所當然地,那人正不假思索地朝著艾琳這個方向飛速行進。
那個人的氣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其正是那天在巴黎城里潛入維倫的房間里行刺的那個刺客。
艾琳心思簡單,操控她的核心程序也就那么幾條,所以,她在任何沾到維倫的事情上都表現得相當記仇。
于是她當機立斷,朝著那人所在的方向飛速行進了過去。或許是因為模仿了魯道夫·梅瑞狄斯公爵的“颶風”的緣故,她行走的姿態更像是飄在空中一般。
“幽靈”裹在黑色的衣袍之中,被突然出現的艾琳堵住了去路。不過她此時似乎并不想與艾琳糾纏,便以冷冷的腔調說道:
“如果不想跟我打的話,還請速速讓路。”
這時候,“幽靈”才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對面這人究竟是如何逃脫自己的感知的?
只可惜艾琳就是來和她打的。
由于全方位地繼承了維倫的習慣,她打架前從來不跟對手廢話。
她的周身烈風颯颯,金屬的雙手迅速變化為做工精巧的槍口,在紅外線傳感器的支配之下,幾乎沒有瞄準,就精確地對著“幽靈”所在的位置開了一槍。
“幽靈”大吃一驚——她萬萬想不到,對方竟然能夠在黑暗結界的籠罩下鎖定自己的位置!這意味著,自己已經在這未知的敵人面前喪失了格斗中最大的優勢。
她當即立斷,以最快速度調用黑暗結界,把艾琳的子彈堵在了五米之外。
“只能硬拼了,”“幽靈”咬咬牙,心里暗暗道。她此次出門,原本肩負著主席先生分派給她的任務——刺殺布里埃納軍校新任校長斯普雷特伯爵。因為這件事情至關重要,所以她隨身攜帶了她背后那個神秘組織為她量身定制的秘密武器。
她迅速掏出了一把造型古樸的左輪手槍,其通體澄黑,繁復的紋路組成了成千上萬只面目扭曲的黑色山羊。
這把猙獰的手槍擁有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暮色森林“,除了“幽靈”本人之外,沒有人可以驅動它。
她快速地念誦著咒語,巫術的力量被緩緩從“黑暗結界”之中撤出,隨后又被注入到了“暮色森林”之中。
艾琳駕馭著荒野的烈風,又連續朝她開了好幾槍,不過這回幽靈有了準備,基本都以敏捷的身段巧妙將其避開了。
但兩人都明白,對方真正的手段還尚未使出來。
艾琳的左眼中浮現出小半枚紫色紋章,紅紫二色的光芒交雜間,幽靈的感知滯澀了片刻,雖然只是短短幾秒,遠遠不及維倫完整的“時間之輪”,但足以讓她把手頭的槍口變成鋒銳的金屬利刃。
而此時,幽靈終于念完了冗長的咒語,只見“暮色森林”的槍口發射出暗淡的幽光,仿若一個虛幻的胚胎在空氣中孕育而生,隨后胚胎迸裂,成千上萬仿若黑山羊般的光影朝著艾琳飛馳而去。
艾琳的金屬利刃也驟然彈射而出,無聲無息地劃過了幽靈手臂的血肉。
當萬千黑山羊涌入艾琳的軀體之時,她全身上下的機械構造都開始了劇烈震動,發出了尖銳的金屬碰撞的聲音。她知道,如果這樣的震蕩攻擊的是人類的血肉之軀,那么那個人定然會血管破裂、器官粉碎,而后當場死亡。
算法迅速統計并分析了她體內各處損傷狀況的信息,把對方這一輪的攻擊評級為“極度危險”,并對她提出了“速速撤離”的警告。
“難道維倫那天受的傷就這么算了?”她的靈魂深處響起了一個不甘的聲音。
“你不是她的對手。”算法把這句話強制輸入了她的控制系統中。
艾琳幽紅的眸子朝著幽靈閃了好幾下,隨后立即轉身,伴著宛如漂浮空中的步伐和呼嘯的烈風,消失在了金色的星光下。
幽靈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一只手捂著肩膀旁的傷口,“暮色森林”手槍也悄無知覺地墜落于地。
剛才她使出的一式叫做“眾鬼夜行”,以她目前的狀況,幾天之內僅僅能用一次。
她原本的計劃是對斯普雷特伯爵的一擊必殺。但這個計劃顯然被艾琳破壞了,而且對方居然沒有死在“眾鬼夜行”之下,令她很是驚訝。
她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刺殺失敗,還是在巴黎城刺殺維倫·梅瑞狄斯的時候。
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淡化這件已經埋沒塵埃的往事,但理所當然地,也有人會將其銘記于心。
比如幽靈,比如艾琳。
比如喬納森。
比如維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