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發(fā)現(xiàn)景元的安排,讓奚言在進一步掌控大局的同時卻又有些緊迫。夜色如墨,天空中一直浮著一層輕云,即使以明月清輝的皎潔,也不能將薄薄的浮云驅散。
但此時,海棠院中的燈火已經(jīng)足夠。
奚云輕輕一笑,垂眼便看到了書案上一副墨跡未干的小楷:“這是什么?”
“這是我寫的。”
“啊?”奚云原本舒展的眉頭頓時緊皺了起來,不可思議道,“您的字怎么變這樣了?”
“哪樣?”奚言看他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冷冷道,“多練習一種字體難道不好么?”
“這也能成體?”奚云的兩只眼睛都瞪得很大,很是硬氣道,“這與年節(jié)前城門口小攤上賣的那些對聯(lián),有什么兩樣?”
“咳,咳咳…”奚言本安之若素地正喝著茶,不妨被奚云這么一說,一口茶水全都嗆進了喉嚨,俯身咳了半天才恢復,“難是難看了些,咳咳……但你也用不著這樣貶低我吧…”
眾所周知,大趙的人家在年節(jié)到來時總是喜歡在門上貼一副春聯(lián),內城中的簪纓世家自然有府中請大師代筆,一般的書香門第也能自己寫出一副來,一些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則多半會在城中商行書店購買,至于城門口小攤上賣的嘛……也就只有一些山野草民才肯光顧了。
“并非我有意貶低,而是這字……確實難得一見。”奚云為了顧全奚言的面子,想了想之后……還是沒把不堪入目這幾個字給說出來。
“你就是眼光太高,”奚言用手中筆桿指著奚云道,“平素海棠院中好字畫、好碑帖看多了,明明還算工整的一副小楷,生是被你說成塵垢粃糠了。”
奚云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您寫這個做什么?”
“攢到明年過年拿去賣,”奚言說這話的時候面目嚴肅,一點兒不像在說笑的樣子,語聲反而有些郁郁然。
“我竟不知我們海棠院已經(jīng)窮到要靠您去賣字來貼補了,”奚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自然要乘勝追擊多嘲諷幾句,“再說,過年的時候百姓可不買情詩,您看您寫的什么?”
果然,象牙白的紙箋上豎列著兩行小字,奚云剛剛只是隨意一瞟,此時細細看過去,他頓時覺得整個牙腮都是酸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噫……您也不覺得膩的慌。”
奚云這么一說,奚言也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便隨手扯過一本書將紙箋壓住,道:“此詞清麗,又甚是婉轉。等我把這字再練純熟些,一定好好寫一幅拿去送給若飛。”
奚云眉毛一挑,懷疑地看著奚言道:“何苦用這樣的字,雖說您的眷眷之心她已然明白了,可要送也不該如此隨意吧?”
“我說笑呢,”奚言淡淡地笑了笑,“怎能去送給她?之所以練這樣的字,只不過是為了今后的大用罷了。”
“什么大用?”
奚言且笑不答,隨口道:“再說,要送的話,等以后……反正有的是機會。”
“您想娶啊?”奚云沒想到奚言竟沒有反駁,反倒笑著將頭扭朝一邊,不由暗暗心驚。他從來都以為奚言只是一時興起才暗生情愫,卻不想在知曉了安若飛的真實身份后,他竟生了匪石之心。雖說奚云向來傾佩奚言自律,但他心底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娶?怎么娶?我什么都沒說,你倒是就把它沖口而出了。”奚言抬眼瞟了他一眼,隨即恍然道,“看你這副久懷慕藺的樣子,莫非是心有所屬了?快告訴我,我?guī)湍阕鲋鳌!?p> 奚云看正話反話都被他說盡,忙道:“我倒是心無所屬,倒是您……別到時候安司樂娶不著,倒是娶了那位何小姐,看您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這話正中奚言的要害,他再也不似剛才那樣猖狂的樣子,一臉憋悶,郁郁地坐回書案后翻讀起古籍來。
那位何小姐……她母親可是崇都城中出了名的悍妒,何將軍的驍勇善戰(zhàn)早已名揚天下,但他的懼內也同樣是出了名的。要是以后真的不幸把何妍給娶進門……思及此處,奚言忙在心中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自己是絕對不會將她娶進門的。
只是神游片刻,奚言便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陳越澤的家眷何在?”
奚云一怔,他沒料到奚言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仔細回想后方道:“妻女都跟隨他住在沔水城中,至于他的雙親則被他安置在西北老家。”
“如此也好,”奚言緩緩點頭道,“奚清東窗事發(fā)后,景元也一定會要陳越澤去做貪墨一案的人證,到時候,我們就要和景家搶時間了。”
“明白,”奚云鄭重其事地答應下來,“我們一定不會讓陳越澤掌握的證據(jù)落在景元手中。”
奚言“嗯”了一聲,道:“這個陳越澤是很關鍵的,既要他把貪墨這件事情背起來,又要他替我說話……所以一定要回護好他的家眷。”
奚云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便問:“那我可要即時回沔水那邊去盯著,以防出現(xiàn)什么紕漏?”
“不必,”奚言在深思后,還是決定讓奚云暫時留在崇都,“若是現(xiàn)在忙著回去,說不定反倒叫人注意到你的行蹤,這才是大大的不妙。沔水那邊暫時有于驍手底下的暗衛(wèi)盯著,不會出什么紕漏。”
奚云深知暗衛(wèi)的可靠,自從六、七年前開始,奚言就有意培植自己的勢力,他搜羅了一些年紀在十一、二歲左右的孤兒,將他們統(tǒng)一送到陵江去訓練。雖然都是十一、二歲的男孩,但每一個都在那短暫的人生中歷盡了艱辛,又飽嘗了世情冷暖,意志遠較一般人堅固。
奚言將他們從暗無天日的潦倒陋巷中拯救出來,幫他們醫(yī)治身上的病痛,又供給他們衣食,教他們識字習武,在他們人格塑造最關鍵的時候,奚言更有意無意地向他們灌輸死忠,這種人格一旦形成,就必然會伴隨他們一生,而且會深入骨髓,無法抹滅。
在陵江的那三年里,奚言也經(jīng)常探視這些暗衛(wèi),甚至和他們一同執(zhí)行任務……再加上從前的影響,久而久之,暗衛(wèi)只忠于而且死忠他一人。
近七年的時間過去,原本的九十二個孩子,最后有九十人成為了真正的暗衛(wèi),這個通過率是連奚言都沒有想到的。之所以會那么多,并不是因為選拔訓練的輕松,而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被淘汰的下場就是再度回到那永無天日的陋巷中,去乞討、去爭奪。正因如此,絕大多數(shù)人才熬過了那地獄般殘酷的磨礪。
這些暗衛(wèi)沒有名字,或許曾經(jīng)有過,但他們的名字早在一開始就換成了一個個冰冷的代號,他們用這些代號執(zhí)行著一件件或無情,或肅殺的任務。可以說,他們每個人都只為奚言而活。
奚言手底下暗中培植起來的暗衛(wèi)雖不多,但每一個都是難得的好手。除了必備的武技外,暗衛(wèi)中有的精通醫(yī)藥,有的擅于用毒,更有甚者甚至能過目不忘……而這些本事,都是在那近七年的打磨中苦練而成的。
更漏將闌,奚言將眸光投向那暗云涌動的夜空中,“想來,綠礬油已經(jīng)將河堤腐蝕的差不多了…”
“是啊,”奚云語調悠悠,“只等雨季一來……”說到這里,奚云輕輕將眼垂下去,不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