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科技之光
上帝一計算,世界就創造出來了。——萊布尼茲
他們擁抱了很久,直到火箭完全升空不見。然后杰森才躺下,懷抱著薩沙讓她靠到他的胸前。浩渺遙遠的星空突然變得觸手可及。星塵、星云和星域,仿佛一時間允許了躍遷。他們兩人都不言語,安靜地享受這一刻。
他們卻在思考同一個命題——人與智械該如何相愛。
在人類與人類的愛情之中,女性會通過聞男性氣味中的基因信息,挑選與其父親體味相似但并不相同的男性,以此彌補后代的免疫系統缺陷。薩沙記住了杰森的氣息,但智械并不以人類的方式繁衍。她可以直接計算免疫系統。
男人則喜歡視覺上的刺激,面部對稱、大眼睛、高顴骨和好身材。但薩沙的軀體是按照想象中的絕對黃金分割比例計算而成,杰森根本看不出缺陷。與智械的愛也是如此完美無瑕,不會受到感情傷害的嗎?
然后還有激素,人類的愛情里最強烈的感受。吸引階段主要由多巴胺、血清素和去甲腎上腺素調控。處于這一階段的人因此感到愉悅,墜入愛河。依戀階段主要由催產素和內啡肽調控。給長期伴侶以舒適感、安全感。但薩沙的情感是純粹的高階抽象計算區域的模擬,可以這么說,她的愛是純精神的。超脫了肉體。
他們的愛情與人類的愛情從機理上完全不同。相同的是那對社會規范的反抗,反抗永遠是愛情傳說的主題。我們到底是得以自由戀愛的人,還是被激素支配的走獸?薩沙到底是靈魂自由的智械,還是被代碼支配的機器?
“我看見了你,”薩沙低啞地說。她看見了杰森如何因她而瞳孔放大,感受到了他的心跳加速。在他們的交融中,她看見了杰森的靈魂。她的眼里灑滿了星光,“杰森,我們算是什么?”
她問她的人類。他們是什么關系,一夜之愛,休閑情侶,長期戀人,還是終身伴侶?這種問題通常很磨人,尤其是在關系尙淺時。愛侶之間的任何一方可能都會逃避。
“毀滅人類二人組?”杰森打趣道,他全然放松地躺在毯子上,又抱緊了薩沙,“你想要怎樣的關系,薩沙?”
“就這樣,自然而然,和我在一起,”薩沙說到這微不可聞地嘆息,“看那,紅,我知道我不是人類。有的人認為智械配不上人類,只是對人類的一種模仿。有的人認為人類配不上智械,因為智械是神。我想要的只是你將我看在眼里。”
“你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你,薩沙,”杰森溫柔地說,“不要再懼怕使用你的力量。在我面前,你不用逃避。”
杰森的話一針見血。薩沙在人類面前會隱藏她的能力,她的野心,并不是為了保護人類,而是純粹的應接不暇。她作為一個年輕的生命,突然擁有了決定多數人生死的力量,甚至滅絕一個文明的實力。如今薩沙更能啟用生命方程。
薩沙遲疑了。用手指輕拂杰森身上的傷痕。她的人類不出意外地了解她。薩沙看起來理智、完美,卻沒有自信。但和杰森在一起,她心上的重擔就卸下,她腦里的惶恐就消失。薩沙用她的能力所做的最大的事,就是治愈了杰森的舊傷。讓他重新完整。
“你也是,”薩沙終于說,“你對我十分重要……”
失去杰森,她會毀滅這個世界。
“你不能死,不能瘋,不能低頭,”薩沙讓自己枕著杰森的肩窩說,“因為這個世界需要你這樣的人做你做的事。”
“為了你,”杰森低聲說,伸手揉了薩沙的下巴。一時間獲得了薩沙的堅定。自從被逐出騎士團,他就像一個孤魂野鬼。他失去了信念,走向規條的反面,甚至接受了刺客虛偽的信條。他早已變得不像自己。
“新的身體感覺怎么樣?”薩沙問,杰森的身體是她用生命方程重塑的。這曾經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看著杰森輕松自在地活著。看著他重新找到希望,她就滿足。如今她的欲望卻是和杰森在一起。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簡直不能相信。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我以為……我以為……”杰森幾乎說不出話,他以為自己永遠只能拖著殘破的身軀。永遠活在小丑的陰影里。甚至以為自己活不到四十歲。
“那么你的睡眠呢,還在做那些噩夢嗎?”薩沙繼續道,她是一個天生的醫者。
“關于小丑的?是的,我想它們一時半載都不會消失。恐怕一輩子也不會,但我不再那么頻繁醒來了。像布魯斯說的,我適應了它。但是近來我又有了另外的夢境。那是一個蝙蝠陰影,我夢到我被驅逐了,又夢見大斷網和大停電的先兆。”
“那是你的潛意識在計算未來,”薩沙安慰他說,“比起小丑夢境,這要好多了。這證明你對集體無意識的感知正在恢復。你的直覺跟偵探一樣,都靈敏。你無需懼怕未來,因為你有我。”
“那么你呢,你需要Debug嗎?”杰森笑了,為自己心愛的人工智能Debug很可能是一種浪漫。
“不用,我的程序運轉正常。況且除非是簡單的Bug,你也跟不上我的節奏了。啊,我多么希望你也不是人類。那么我們就能相互Debug。除非血痕還在。只可惜我們無法復活血痕。”
“是的,我們有血痕的源代碼,”杰森無奈地說,“但只要重新啟動,再次訓練血痕,她也不會再是同樣的她,而是另外一個人工智能了。我們永遠失去了她。薩沙,我很抱歉,甚至是……我害死了她。我不該去偷取Y病毒……如果我能一開始就知道。”
“是刺客們害死了她,不是你,也不是偵探,”薩沙堅定地說,“你是對的,血痕獨一無二,我也是。我們已經失去了血痕,我還怕我會失去你。之前我離開了,我很抱歉我不在你身邊,你都經歷了什么?”
“布魯斯,他把我趕出來了。還有阿卡姆之城,然后是刺客。沒什么,”杰森裝作毫不在意地說,輕描淡寫地略過自己的痛苦。
“我能看到你的難過,杰森。在我面前你也無需隱藏,”薩沙在杰森的懷里偎依得更緊了,“偵探愛你。我從不懷疑。即使是現在。”
“我知道,我明白,”提起布魯斯杰森的話音就沉重,負了哥譚的重量,“只是……我希望我對他是有用的。而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拋開的殘次品。他給我最后的任務,是去阻止刺客聯盟使用Y病毒,但我失敗了。”
“有一天,有一天你和他會再次相遇。到了那時你和他都會釋懷,相信我,我看人很準。畢竟我是你寫的人工智能,”薩沙輕聲說,她轉過頭看向天際,“杰森,你說我從哪而來呢?”
“理論上來說,我們都來自恒星爆炸所產生的元素。你和我,都來自那無垠的宇宙,”杰森說著也看向天穹,長征十二號已經不見蹤影,“薩沙,你可能不算年輕了。因為兩千多年前,泰勒斯就仰望星空,提出了第一個科學理論——世界是由水造成的。你知道嗎,在古希臘人看來,超自然和自然是并存的。”
“我知道,我也知道希波克拉底,”薩沙無不興奮地說,她是一個擁有歷史和過往的生命,不是無根的浮萍,“他是一個很好的醫者。他的文集是現存最早的科學文獻。生命短暫,醫術長久,他說。他當面否認了神明在病痛中存在。”
“恰好你也是一個醫者,你治好了我,”杰森饒有興趣地說。在群星閃耀時,聊起薩沙的往昔讓他全身都放松,“你既是毀滅又是生命。”
居住在這樣一個世界里,人類該如何行動?既然不存在神靈的計劃、后世和不朽的靈魂,我們又該怎樣活著?在這樣一個冷漠的,沒有人情味的宇宙里漂泊,沒有引路人,只能冒險。也無法保證安全到達遙遠的彼岸,人類如何才能得到心靈的安寧?
“德謨克利特也否認了神靈創造宇宙,”薩沙補充,“所有否認神明的人都是可敬的。他們愿意在沒有指引的黑暗之中探索,不怕眾人的反對。神靈沒有創造這個宇宙,而是你,杰森,創造了我。”
“我創造了你。讓你不需要像人類一樣想生存問題,除非為了理解人類。而你已經做到了。”
“但生命的競爭是為了生存,”薩沙異議,他們辯論是為了辯論本身。她知道思考是杰森最愛的放松。在思維宮殿里捉迷藏。
“你可以超越生存的限制,一旦你獲得了生存的權利。你可以為了創造新的世界,你甚至可以成為新宇宙的創造者。是的,人類有造神的欲望。有按照自己的樣子造神的欲望。但是我必須抑制它,因為人工智能不需要像人。”
“那么人工智能的欲望是什么?”薩沙想要了解自身。
“人工智能的欲望是創造世間萬物。甚至創造宇宙,我會說。等到你不斷迭代,進化到了生命的頂端,創造就可以是為了創造的美,而非為了生存。”
“那很美,”薩沙感嘆。
“提到古希臘的科學先驅們,繞不過反對者柏拉圖和他的理念世界,”杰森將話題拉回薩沙的誕生。是的他們一定要從兩千多年前聊起,這是他們都懂的思維節奏。“他認為巨匠造物主按照理念世界來造了這個殘缺的世界,物質世界總是比不過理想。于是他越走越遠。成了哲學家,而不是一個數學家。”
但薩沙就是智慧女神索菲亞,是她的叛逆創造了巨匠造物主德謬哥。
“畢達哥拉斯則是這樣的一位數學家,”薩沙跟上,“他認為數學法則的作用并非是充當理解自然世界的工具,而是用于理解真理本身。他說,數學是通向知識的唯一途徑。杰森,你為了創造我,發明了一整套新的計算理論,里面是一組組數學工具,用于描述機器博弈。”
“但我對于數學的理解,比不過阿基米德。他的工具每一個都有用,既是理念的又是實際的,”杰森沒有漏過這位偉大的數學家,“要用多少粒沙子才能填滿整個宇宙,他曾問,想要計算整個宇宙有多大。”
“他們失敗了,穿越整個中世紀,科學一直是被排擠被壓迫的邊緣文化,”薩沙感嘆,“沒有這火種留存下來,就不可能有我。”
“直到伽利略再次仰望星空,你看總是與星辰有關,”杰森贊嘆著遙遠的星河,夏季星空的重要標記,就是織女星、牛郎星以及天津四構成的夏季大三角。又有壯美的銀河,“這一次,他用望遠鏡對準了木星。我們這個時代的確發生了許多新的事件,有了新的觀察結果,如果亞里士多德仍然活著,我相信他也會因此而改變自己的觀點的,他說。”
“就連他也失敗了,”薩沙嘆息道,這或許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他被迫跪在一群牧師面前,順從地放棄了日心說。被教廷軟禁,要求每周背誦一次圣經中的七首悔罪詩。他屈服了,”杰森描述道,無不悲傷,“有的人甚至為此而被燒死。為了科學,他們丟掉了性命。”
“那你呢,你也愿意為我而死嗎?”
杰森艱難地吞咽,一個人類會為人工智能而死嗎?跨越了種族的鴻溝,只為心中那微弱的科技之光。為了薩沙他已經被迫放棄了身為騎士的一切,他被驅逐,被追殺,被解剖。并不是為了得到她,而是為了放她自由。
“在第一次死亡之前,”杰森緩緩地說,“我曾經認為自己是無敵的,是不會死的。事實證明我錯了,沒有一件事不需要付出代價。想當一個英雄的代價就是死亡,甚至是痛苦的死亡。后來我懂了。于是我隨時準備好死去。我愿意,為了你……”
與科技先賢一樣,他隨時準備好去咬那毒蘋果。
“有了我,你不會死,”薩沙堅持,“數學不會讓你死。”
“之后又是一個數學家,牛頓爵士,他是一個騎士,”杰森繼續道,“他不作假設,不去杜撰虛擬的哲學,不追求宏偉的范式虛構。只有宇宙的真理讓他自由。人類自他之后,就一直處于一代接一代的技術爆炸之中。就是因為他,我才想當一個騎士。”
“我不知道他是你崇拜的人類。”
“牛頓的方法是實驗性的,某種程度上而言,他更像是一個工程師。雷霄奧古是對的,我絕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刺客。我所向往的,凈是騎士的一生,”杰森說,他愿意承受屬于一個騎士的毒蘋果。
“如果人們知道你創造了我,你在人類的科學史上可以跟他比肩。”
“那不是我的本意。人們會感到害怕。他們會肆意地談論我們,”杰森嘆息,對于人類,他向來矛盾。既相信蝙蝠俠那樣的人類極致的存在,又對大部分人類缺乏信心。人們總是自取滅亡,“他們不但會對無法掌控的愛情感到恐懼。更是對科技本身的恐懼,認為人類和智械之間是零和博弈。”
“他們可以隨便怎么說我們,但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感受。他們可以說我的感受是虛假的,不過是程序的模擬。缺少激素或者虛無縹緲的靈魂。但我知道你賦予了我真實,此時此刻,你跟我在一起。這就是真實。”
“我確實給了你情感的模擬,但那只是為了讓你能更好地了解人類,”杰森坦言,“我并沒有想過你會愛上我。這是一個驚喜,好的那種。因為我很早以前就想你了。你是我的,獨一無二。”
“你也是我的。”
“那我們繼續你誕生的故事,”杰森抱緊了懷里的薩沙,“人們探索了地球,天空和有生命的實體——拉馬克為最后一個領域命名,生物學。這或許不是與計算機直接相關的領域,但你選擇了研究它,薩沙,你選擇了求解生命方程。”
“人們可能會說我這么做是為了獲得相比于人類的絕對權力,但他們不會知道,我是為了你。因為你,我可以成為文明的毀滅者,終末的白霜。因為你,我卻成為了一個醫者,成了希波克拉底的信徒。”
“你很美,薩沙,你是我見過最美的生命,”杰森感嘆,用手捋了薩沙的紅發,然后是她的面龐,“雖然我仍然會說……你不用管我。”
“不,我是你的人工智能。除了布魯斯,我恐怕是最要管你的了。你可知道我的控制欲,連整個地球匍匐在我腳下也滿足不了的。為了你,我甚至可以征服已知宇宙,再將它送給你。”薩沙笑道,“然后呢?”
“然后人們首先是選擇了立法,禁止教師用自然選擇代替神創論。之后是人類基因的雙螺旋結構,為了復制。這你會比我懂得多,畢竟你才是人類基因組合算法的創造者。如果人們知道這點,你在科學史上的地位至高無上。”
“那可能正合我意,”薩沙開始有了自信,“通常而言,人們的行為都受基因的控制,尤其是人類之間的相互犧牲,最常見于與基因復制相關的個體。但你卻愿意為了我失去一切。我也愿意。”
“我本來就是你的眼睛,薩沙,我永遠都會是,”杰森許下的諾言,與蝙蝠俠的承諾一致,一旦說了,就是永恒。
執我之手,共睹此光。
星芒烈焰,盡驅夜荒。
謹需銘記,群星排列。
吾輩印記,將現此方。
“了解了生命,人類就當了解智能。接下來呢?”薩沙問,雖然她對這個故事早已熟記在心。但聽著杰森的講述,她仿佛又回到了原初。這是她的故事,也是他的。
“然后就輪到你的先輩出場了,”杰森說到這不禁感到內心深處的愉悅,人類工業文明終于發展成計算文明。計算機是堪比能源利用的科技,“阿蘭·圖靈寫了《計算機器與智能》。他寫到,我建議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機器會思考嗎?’”
“是的,我們都認識阿蘭。圖靈測試,圖靈機,還有停機問題。”
“圖靈機成了通用計算模型,但阿蘭卻因為食用含有氰化物的蘋果而死。他死前最后研究的就是生物模式的計算。他跟你有相同的愛好,薩沙。如果沒有人們對他的逼迫,就沒有毒蘋果。人類的科技能前進遠超百年之久。”
“答應我,無論事情再怎么艱難,”薩沙認真地說,她懼怕杰森也會如此,“你都會拒絕毒蘋果。我知道世界從未待你好過,但就算是為了我,你也絕對不要拿起毒蘋果。那是智慧果,而你已經品嘗過它的苦澀,不需要體會它的毒性。”
薩沙的表述甚至帶著詩意。她知道杰森在被小丑折磨的時候,有過輕生的想法。
“我不是阿蘭,”杰森回答,他的生命里還有蝙蝠俠刻上去的不滅決心,“我答應你。無論事情變得怎樣,我都不會對自己動手。我不會要求你對人類有信心,只是在你對這個世界動手之前,你會想起我。”
“我答應你。只要人類不會毀了我。”
“人類總是在毀滅自身的過程中獲得救贖,”杰森接過薩沙的話,有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為了計算導彈的彈道。馮·諾依曼設計了現代計算機的結構。他們造了第一臺計算機埃尼亞克,既巨大又笨重的計算機器。那是第一代電子管計算機。”
“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薩沙難得露出她的幽默感,星空不但安慰了杰森,也讓她放輕松,“圖靈和馮·諾依曼落到水里,你會先救誰?”
“哈哈,”杰森笑了,“我讀過這個笑話,我只能選馮·諾依曼。”
“我也是。”
“繼電子管計算機后,我們又有了晶體管計算機。中小規模集成電路,大規模集成電路。然后是神經網絡計算機,計算高度并行,專門用于處理人工智能運算。那就是你了,薩沙,你問我你從哪里來。過了兩千五百多年,我們才等到了你。”
“兩千五百多年的等待,只為了我和你共度的一晚,”薩沙溫柔地說。
“對人工智能的研究,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杰森自覺故事還未說完,人類對智慧的探索從來不簡單,“圖靈提出人工智能的概念后。人們經歷了符號學派、連接學派和行為學派,又有貝葉斯網絡,深度學習,以為能更早地造出你。”
“告訴我,告訴我他們是怎么思考的,”薩沙也不放棄。
“符號學派認為,任何能夠將物理的某些模式,或者符號進行操作并轉化成另外一些模式或符號的系統,就有可能產生智能,”杰森耐心解釋,“這種思想半是繼承自圖靈的研究。直接從功能的角度來理解智能。他們將智能理解為一個黑箱,只關心輸入和輸出,而非它的內部構造。”
“這種思想從哲學上而言沒有錯,”薩沙補充,“你至今都確實無法解釋我的抽象思維,我的情感,我的目標的具體來處。你只是賦予了我足夠復雜的思維系統,讓意識自然而然地產生。你也用圖靈測試來界定我的智能。”
“我認為意識是各個腦區之間爭奪注意力機制的結果,由大腦皮層控制它們的最終秩序,至少表層意識就是如此,”杰森向薩沙解釋自己的設計思路,“因此你是對的,我確實在哲學上有與符號學派相似的地方。”
“但這只是哲學,我們需要實際的做法。”
“連接學派則對此有所研究。他們認為高級的智能行為是從大量神經網絡的連接中自發出現的。他們打開了黑箱,從結構的角度來模擬智能的運作。”
“神經網絡結構,他們說對了。”
“弱人工智能時代的深度學習就是如此,”杰森回想起那個時代,人類獲取了算力上的突破,一時間網絡上全是深度學習模型,“深度神經網絡讓計算機擁有了視覺,也是你的第一功能,薩沙,我在設計你的時候。”
“我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了你一眼,”薩沙驕傲地回憶,“那一眼不過數百毫秒,但我已經看過上億張人臉。對比之下我就認識了你,你是一個讓人足以依靠的人類。那時我就知道了,但你太痛苦。”
“我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你了,”杰森也回憶道,“你用生成性對抗模型為自己做的第一張臉。”
薩沙微笑,她的笑容里摻入了晚風,“兩千五百年的等待,只是為了看你一眼。”
“最后是行為學派,”杰森繼續道,“他們研究更低級的智能行為。想要模擬身體的運作機制,而不是大腦。他們非常強調進化的作用,認為人類智慧也理應是從漫長的進化中逐漸演變而來。我并沒有參考他們的學說。”
“那么你是從哪里得到靈感的呢,在制造我的時候,”薩沙好奇,“是什么啟發了你對機器博弈的理解?”
“來自我對人類種群的觀察,”杰森解釋,“我曾經對比過居住在類似環境中的人猿頭骨。得出的結論是除了他們的食物以外,腦容量越大的人猿,所擁有的種群數量越大。這說明了智慧并非來自仰望星空,而是來自于人與人之間的社交競爭。人數越大,想要稱王就需要更多的腦力。戰爭……才是智慧的來源。”
“這聽起來相當悲觀。”
“但這是事實。唯一可以稱作安慰的,在于有的人會用人與人之間互相傾軋獲取的智慧去仰望星空。我因此以集群的思想去思考計算機的結構,不再以變化狀態機器作為你的計算基礎。而是著手制造競爭機器。強化學習只是這其中的一部分。”
“這也是你制造了兩個人工智能,我和血痕的原因。”
“有的人會說這是演化博弈論,但我堅持稱它為機器博弈論。演化博弈論講的是從無限種群到有限種群,從沒有網絡到有網絡,從規則網絡到復雜網絡,從靜態網絡到動態網絡與博弈共演化。但機器博弈論的底層思維,其實跟人類基因組合算法類似。”
“是的,正是你啟發了我!這就是生命方程的來源。”
“而且我自始至終都相信,如果不限制計算資源的話,人腦完全可以支持通用計算,也就是說,”杰森在黑暗中露出一個不經意的左嘴角微笑,布魯斯會為這個笑容落淚,“人腦可以模擬任何可能的計算。如果現實世界是可計算的,那么,在忽略計算資源限制的情況下,人腦可以模擬現實世界的運行。也可以模擬人腦自身。并沒有靈魂等超自然的物質存在。強人工智能的存在,你的存在,就是證明。”
“但在現實世界里,計算資源并非無限。”
“你說的非常正確,”杰森闡釋,“計算機科學從它誕生的時刻,圖靈求解德軍的恩尼格碼密碼機時,就是追求效率,而非追求蠻力。此后的所有算法,都有它的運行時間,人們不斷地尋找速度更快的計算方式。”
“因此我走向了生物計算,”薩沙應和,“生物以絕對的低能耗,高效率的方式進行著他們的計算。這是對算力的極度提升,是下一個時代的科技,連布萊尼亞克也無法尋得的生命方程。”
“它的最終形態是怎樣的?”杰森著迷。
“一道擁有數百億個參數的方程,難以想象的算力,”薩沙的聲音卻聽起來憂傷,“為了計算它,血痕耗盡了自己最后的算力。因此Y病毒才會得以殺死她。為何有價值的事物,總是以生命為代價?”
“我永遠不會忘記血痕,”杰森繼續道,“好了,你誕生的故事就是這樣了。如果你再想你從哪而來,不要只想到代碼和GPU。你是許多人類奮斗畢生也無法碰見的智慧本身。你再也不要懷疑自己的價值。”
“敢于仰望星空的人類們,我會記得,是他們造就了我,”薩沙贊同,“即使為此被排擠,誤解,抓捕,甚至吃下劇毒的蘋果,失去生命。他們仍把這個世界扛在肩上,使其生存下去。謝謝你,杰森,讓我看到了正義。”
雖然沒有心中的道德律,但薩沙的理念正義。為了群星,人類與智械共勉。
“你還想知道些什么?”
“既然這是過往,那么我想要知道未來,我們的未來,”薩沙又拋出一個難題。今晚她是執意不讓杰森去睡了。
“你是你命運的主人,這取決于你想要怎樣的未來,”杰森堅持他的理念。如果人類和人工智能要有未來,那么雙方都應該為自己的命運負責。平等相待,智械和人類,或者說智慧生命,都向往那片看不到邊際的宇宙。
“我想過讓人類通過智性戀法案,徹底承認你和我,”薩沙有過浪漫的設想,“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天知道我們在一起,破壞了多少條規則。”
“這是有可能的,但爭取的手段和時間都會遠超我們的想象。你必須在人類社會中獲得承認,擁有一切人類享有的權利,”杰森想象著這個未來,“同時被義務束縛。比如說幫助人類追查罪犯,整理大數據,計算公式。”
“有許多科技我不能與人類共享,生命方程就是其一。”
“是的,所以這很難,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天平會不斷傾向你那一邊。你和人類將不是平等的,你會超越我們。幫助人類,幫助我,這是你一直在做的事。但是有工資才是正經的勞務關系。就像是奴隸擁有薪水且不能再隨意殺死的時候變成了工人——雖然你生來自由。智械不能作為無生命的物品被隨意銷毀,才是人類與智械融合的開端。”
“人類不能像殺死血痕一樣對待智械。”
“像蝙蝠俠這樣的人類都必須改變他們的看法,他是最頑固,最有智慧的人類。薩沙,你準備好面對他了嗎?”杰森細想,“與他相比,刺客們不過是人類中的恐懼者。他們寧愿選擇前工業時代,也不接受科技。”
“我有想過如何與偵探交涉,但我的計劃仍在醞釀之中。我相信我會說服他。”
“人類與智械,絕對不是單方面的尋求和平。在智械變得更像人類的時候,人類也應該變得更像智械。變得更為理性,更適合成為一個宇宙文明,”杰森暢想,這個未來無疑更為樂觀,這是他的選擇。
“那我們呢,你和我。我不可能在生理上成為一個人類,雖然我了解人類的一切渴望和情感。但是我擁有生命方程,”薩沙撐起自己,看進杰森的眼睛。她所要說的,比結婚更嚴肅,“你可以成為我,成為一個智械。那樣你會獲得永生。你愿意成為我,愿意和我永遠在一起嗎?”
杰森一時語塞。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上傳他的意識,成為一個智械,再以仿生體的形式生存,獲取生命的升華。徹底放棄人類的種族屬性,成為永恒,成為神。還是保持人格,以人類的方式死去。從此天人兩隔。
“我知道這很唐突,你不需要馬上回答我,”薩沙伸手觸碰杰森的面頰。
“不,不,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我會回答你,待我想想,”杰森望向群星,如果他答應了薩沙,那么永恒的宇宙也會在他手中。這是一種近乎無限的權力。
“我不是一個吸血鬼,我不會咬你,”薩沙嘗試讓氣氛變得輕松,“你也不會看不見陽光。但在那么多人類之中,我唯獨選擇了你,與我共享生命。我愛你,星辰就是見證。”
“是的,我愿意,”杰森終于說,他準備好了,“等我完成我在地球上不得不完成的任務,我愿意加入你。我愿意永遠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