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玉在仙鶴峰上的歲月,過得是渾渾噩噩,須臾便過。偶爾遇上李淳風,也不會多說上半句。不管李淳風有無好臉色,趙小玉都會忍耐。
因為她只是在等待。
等待那個九宮連珠之日再次出現。
而這一次,恐怕她不會再有任何留戀,便要離開。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不管是令狐行還是辰弒,都是她來此地之后,不能牽絆的人,蛟龍歸天陣只能送她一個人回去,隨著她的歸去,與這兩人的關系,也終將畫上一個句點。他們不是她應該擁有的良人。哪怕只是做朋友,也都辦不到。
這一早,仙鶴峰上蓋上了白茫茫的一片雪白,雖然山底的寒意已然褪去,可這仙鶴峰頂卻依然如寒霜隆冬。
昨夜莫名其妙一場大雪,竟然將仙鶴峰上一草一木都蓋上了一層白雪,舉目一望,周遭寒意盛盛,連人口中吐出的氣都是白色的。
趙小玉信步走到屋外的雪地上,站在峰頂,任由凜冽的寒風吹刮著自己的臉龐,鼻子也凍得通紅。
愈是想著關于辰弒與她的過往,她紛亂的思緒就愈是理不清,雖然她不愿去想,可辰弒的身影或聲音,總會鉆進她的腦子里。
記得第一次被松鶴子李淳風帶上這仙鶴峰之時,她正和辰弒在洛陽獅子樓前享受端陽節的熱鬧。
“若是玉兒歡喜,我答應你,日后年年今日便陪你去看那洛水河的龍舟,如何?”也許世事在冥冥之中早就有注定,他終究不能和她再共度端陽節,看洛水河上的龍舟。
“辰弒,你說,這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一場夢?”
“什么夢?”
“一場經年的夢!不管夢中是喜是怒,可夢醒了,便什么都沒有了……”
思及此處,趙小玉自嘲地笑笑,其實她早就告誡過他和自己,不要愛上對方,因為于她這樣的人而言,眼前的這些不過是一場經年的夢,做不得實,也當不得真。
她嘆了口氣,幽幽自言自語:“既然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庸人自擾?”轉過頭,忽地看見一個黑色人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當中,顯得尤其突兀,隔著與她十步的距離,神色寒涼,面容冷艷,也不知望著她多久了。
趙小玉心中沒來由一緊,這女子,她曾見過,那是在多年以前的和氏茶館之中,雖然只見過那一次,卻記憶猶新。
她的腰間依然別著那柄金青色的落花神蛟鞭,鞭頭蝎鉤閃亮。
她的一雙眼珠子依然如此魅惑人心!
那是一雙泛著深藍光澤的藍色雙瞳,獨一無二,在這片白雪皚皚的冰天雪地之中更惹人心驚。
這個女人武功高強,若是她在方才悄無聲息就出手,她恐怕死了都不知是誰下得手。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應該就是和合公主吧?”趙小玉耳聞過她與辰弒的過往,如今她出現在此,莫不是要找她這個“情敵”報復?
她嘆了口氣,道:“該來的,躲也躲不掉,你要殺我,趁早動手,否則,一會兒驚動了這仙鶴峰上的人,你想殺也沒機會了。”
那女人靜靜看著她,依舊一動不動,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冷冷道:“我藍香楹要殺你,你方才在那崖邊,已經死了上百次了。”
趙小玉看了她一眼,嘴唇輕動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道:“好吧,公主既然不是來殺我的,那相信公主和我這樣的小民,也沒有什么好說,這仙鶴峰上的景致,雖可能比不上公主吐蕃國的異族風情,但倒也算別致,只是公主千萬別迷了路,進到那梅花懸鏡廊去,否則就麻煩了。我還有些事情未做,恕我不奉陪了。”
言畢,她微微頜首一下,轉身便欲離去。
剛跨前兩步,但聞“刷——”一聲,身邊雪地上已經多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藍香楹頃刻之間,人已到了她身前,冷然道:“站住——”
趙小玉笑眼神一暗道:“我趙小玉雖然不會半點武功,但我想……當今世上,還沒有人能勉強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公主若是改變了主意,變卦想要殺我,那我可是不依的!”
趙小玉高昂著頭,看了藍香楹一眼,繼續頭也不回,大步向前走去。她不過是在賭,賭這公主遠道而來,不是為了殺她。也或許她心有忌憚,不敢在這仙鶴峰上動手。
藍香楹聞言,臉色稍緩,收了那條金青色的鞭子在手,垂下頭道:“我……不是要殺你,只是要……趙……姑娘……你見一個人。”
趙小玉身子一顫,沒有回頭,卻還是止住了腳步,強自鎮定道:“人?我趙小玉乃一介民女,又豈會認識公主結交的王孫貴胄?”
藍香楹站在她身后,看著趙小玉一臉漠然走過去,藍色雙瞳逐漸黯淡下去。
趙小玉走得越發急越發快,突然生出一種想要盡快逃走的念頭。她不能呆在這里,不能!
“趙小玉——”
但聞一聲嘶啞滄桑但卻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她識得那個聲音,就算是睡夢中也時常聽到那個聲音在自己耳畔低語。
“小玉兒,我一定要讓你終身難忘!”
他的確令她今生都無法忘卻了。
日夜難寐。
趙小玉渾身一震,打了一個寒戰,一聞得那個聲音,幾乎就要克制不住轉過身去,給那個發出這聲音的主人一個長久而溫暖的擁抱。
可是,她閉上眼,那和尚的諫語又在耳邊想起。
不可以,不可以。
她艱難地抬起一只腳,依舊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可心中卻在無可遏制地對自己喊道:“小玉,你看他一眼就好,只一眼就好。不會怎么樣的?那日寒冰洞外別后,就一直沒有再見過他,到底他怎么樣了?他的傷好些了嗎?”
“小玉兒,我只是想見見你,難道你不想見我嗎?”
身后那聲音依舊充滿了打趣調侃的意味,看來那和尚沒有騙我,他過得很好。
“圣子?”
那似乎是魯空滅的聲音。難道辰弒是想用強,逼她回到他身邊嗎?連大胡子也請來了。
趙小玉深吸了一口氣,一言不發,依舊向前走去。
誰知剛走不了幾步,就聽到藍香楹和魯空滅急切的呼喚聲。
“辰弒——”
“圣子——”
趙小玉腳步頓了頓,暗道:“又怎么了?莫不是辰弒這廝耍什么花招?”她遲疑了一下,繼續向前走了兩步。
“趙姑娘,難道你真的這么狠心……圣子他明知自己時日無多,為了見你最后一面,執意上這仙鶴峰頂,卻依然得不到你一刻駐足回首嗎?”藍香楹言畢哭得泣不成聲,淚眼滂沱。
“可惜,他愛的人不是我,否則我怎忍心讓他受如此痛苦?趙姑娘——就當是我求你,難道你還是不肯見他一面嗎?”
“趙姑娘——”魯空滅也啞著嗓子在身后喊道。
趙小玉猛然心驚,心頭一酸,忽地回過頭,但見辰弒口吐鮮血,倒在了雪白的雪地上。藍香楹和魯空滅伏在他身旁哭得泣不成聲。
鮮紅的血,艷艷,染紅了辰弒潔白的長衣,滴落在雪地上,映出一點點觸目驚心的紅。
“辰弒——”趙小玉再也隱忍不住,疾奔他倒下的地方而去。
她握住了他冰冷的手,雙眉緊鎖,后悔不已,一邊把他的手放在懷里暖暖,一邊摸了摸他身上各處,卻檢查不到任何明顯的傷痕,看他臉上面如白紙,那傷處的痛苦折磨著他,而自己卻不得不要與他分離,頓時悲從心來,落下淚來,哽咽道:“怎么會這樣?不空明明說,我離開你,你就會越來越好的。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辰弒——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她拼命搖著他的身子,似乎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越來越低下去,心底更自抽緊。
這廝方才還裝作平時那般不正經的語調來騙我?
到底是為什么呀?
辰弒在趙小玉的哭聲之中,似乎有了隱隱的知覺,又幽幽醒轉,看著趙小玉伏在自己胸前哭泣,緊緊反握了她的手,喘了一口寒氣,緊跟著痛徹心扉的疼痛接踵而至。
“咳咳……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上次利用你……想不到……我的小玉兒……咳咳……如今還是……會為了我落淚的……咳咳……”話語很費力,一縷血絲又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圣子……”魯空滅暗自哽咽,看著辰弒如此難受,心有不忍,畢竟跟隨了他多年,主仆之情尤為深厚。
“你說話難受就不要再說了……”
藍香楹默默含淚使了香絹替他擦去。
趙小玉感到辰弒冰涼的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兩行清淚又順著她的眼角涌了出來,止也止不住,她抬袖去擦,卻無論如何都擦不干凈一般,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掉個不停,不多久她就聲音哽咽起來:“不是的,我早就原諒了你了……那次在安府你受了重傷,使不出五毒幻音第六層的……我雖然半點武功不會,可你跟我事后解釋,我還是明白的……”
她喉間發澀,看著他熟悉的眉眼,半天吐不出一句整話來,他冰涼的手指與她的手指牢牢握在一起,好似這樣,他們就可以不分開……
辰弒笑笑,抬起一只無力的手,擦去她的淚水,道:“小玉兒,你又騙我……你若是不介意,又怎會如此絕情,要和我分開……咳咳……不過,好在老天憐我,在我快死之前,你肯原諒我就好……咳咳……”此話一出,換來的,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趙小玉和藍香楹齊聲道:“你不會死的——”兩個女人異口同聲,不覺對視了對方一眼,轉頭見辰弒如此,又頓覺心神黯然。
趙小玉心頭發苦:“辰弒,快別說了……我扶你進屋,興許有人還能救你!”
藍香楹猛然醒覺,想起一個人來,轉頭對魯空滅道:“對了,魯密使,你速速下山一趟,務必找到駙馬的爹爹。”
魯空滅面有難色道:“可是,教主上次練功走火入魔,變得瘋瘋癲癲,如今形跡無蹤,我擔心……”
藍香楹道:“雖然駙馬的爹爹是神志不清,可他到底是駙馬的親生爹爹,如今武功高強能救駙馬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魯空滅重重點了點頭,道:“放心吧,圣子待我不薄,如今他遭此劫難,我必效犬馬之勞,我一定會帶教主前來,救治好圣子的傷。此間便勞煩公主和趙姑娘代為好好照顧圣子了。”
三人看著魯空滅頂著凜冽的寒風,幾下縱躍,便下了仙鶴峰去。
藍香楹走到離二人稍遠一點的崖頂,望著云霧濃重的仙鶴峰,滿眼愁緒。
辰弒望了她一眼,又轉頭看著趙小玉,一邊咳嗽,一邊苦笑道:“想不到,那瞎老太監的……萬佛千葉掌如此厲害……掌上還帶了如此高明的毒藥……即便……是……是我五毒教的……五毒……圣子也被蒙騙了……傳出去,豈不……讓江湖人笑話?”
趙小玉搖了搖頭,拉著辰弒的手,貼在臉側,心底一酸,泣道:“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你來救我……又如何能遇上那老太監呢?又怎會中了他的毒掌呢?”
辰弒自嘲一笑道:“不是,不怪你,是我……是我……想要找到那傳國玉璽。小玉,你明不明白,我始終放不下那玉璽以及……長生不老……其實是為了爹爹……不過,現在倒真有些想長生不老了……我想要長久的活著,看著你……生老病死……至少……你就不會像這個時候這般痛苦……”
他說著往懷中掏去,卻沒了力氣,趙小玉按照他示意的眼神,探手入懷,摸到了兩塊約帶暖意的事物,掏了出來。
“啊——碧龍琛?”趙小玉看著手中多出的兩塊碧龍琛,心緒繁雜。
昨日令狐行還拿著一塊刻有自己生辰八字的碧龍琛要送給她呢。
趙小玉識得這兩塊碧龍琛,其中一塊就是自己早前自修仙觀中偷走的那塊,上面寫著:“情到深處摧心肝”,另一塊卻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后面還刻有辰弒的生辰八字“癸戌年寅乙日”。
“小玉兒……也許是注定的緣分……我們這兩塊碧龍琛應該是一對的……除了我的那塊上面有我的生辰八字之外……其余的……竟是如此相同……連上面的詩句,似乎都有特殊的含義……”
“相見時難別亦難。”
“情到深處摧心肝。”
“我現在……就把這兩塊碧龍琛交……給你保管,我要日日都能見到小玉兒……無論再痛苦百倍……我也再不想和你分開……了……”
辰弒說完這些的時候,趙小玉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的手被辰弒緊緊握著,手中便是那兩塊碧龍琛,在兩人的掌心之間,傳遞著淡淡的溫暖的味道。
看著辰弒變得如此這般,趙小玉再也不想逃避自己的感情,她不能再忽略自己那顆一直為他跳動著的心了。
趙小玉本想告訴他,其實碧龍琛還有一塊的,那就是令狐行的那塊,上面依然有令狐行的生辰八字,像是一早便注定了他們三人的結局……一個是酷似過世愛人的令狐行,一個是讓她難以忘懷的辰弒……
她該何去何從?
在藍香楹的驚叫聲中,辰弒再次吐出一口膿血,暈厥過去,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