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壯漢聞言,雙眼睜得如斗大,直起身子,怒道:“媽的——不賣,你叫老子作甚,討打不是?”他言畢飛起幾腳,將那書生的書堆踢得七零八落,復有踏上了幾腳,這才罵罵咧咧走了。
那書生氣得滿面通紅,卻又不敢生事,神情憤怒卻又甚是隱忍。見那人走遠,這才嘆了口氣:“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莫不是天要亡我李氏?”
話音剛落,忽聞天際一聲驚雷,“噼哩——”雷聲滾滾,閃電霹靂,云霧密集,風云瞬息變幻。
“難道天真要亡我?”
他大聲長嘆,急忙躬身收拾地上堆積的書卷,生怕收拾不急,一會兒大雨傾盆,便將這書淋濕了。
方才天空還萬里無云,碧空晴天,突而便要下起雨來,還時而雷聲大作,電閃風馳,那雨顯是立時就要下來了。洛陽街頭人們四散而逃,各奔各路,哪里還顧得上別人,那書生掉在地上的書,卻被人踩踏不少。
那書生愛書如命,急急忙忙伸手去捂,卻不知被哪個人正好踩上了手,生生吃痛,卻不肯離開那書的封面,口中急喊:“哎呀——別別……你們別踩我的書,別踩……”
經過的人哪里顧得上那么多,四散奔走,照踩不誤。
那書生正惘然不知所措之際,忽聞一女子輕言悅色道:“我來幫你!”
抬眼一看,竟是位渾身素白衣衫的姑娘,只是蒙著純白面紗,看不清臉,可那雙露出的眸子閃爍著魅人的光芒,甚是熟悉美麗。
“你是……?”書生一臉詫異,眼前這位蒙面姑娘熟悉是熟悉,可卻想不起是在哪里見過。
那白衣女子抬頭看了一眼驟然變化的天際,眼中盡是憂慮,湊近那書生取下面紗,低聲道:“是我——”復又急忙戴上。
“是……”
那書生當即認出那女子容貌,臉上憂色全無,喜出望外,正欲高聲歡叫,見那白衣女子擺手,急忙打住,壓低聲音道:“怎么是沈姑姑你?姑姑何以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忽而又想到眼前是何等佳人?若是常以真面目示人,恐也遭禍端。
想他妹妹李賢鳳嫁到了和家,他也見過這沈慕容幾次,畢竟是風華絕代佳人,可因了和老三的緣故,故而只能叫姑姑的。
但他至今也搞不懂,如何那草芥之民的和老三,會如此好運得遇一個如沈慕容一般的貌美女子?
來人正是那古墓派的沈慕容,那日與趙小玉相約三日后在那關耳子的破瓦房中相見,可她又被私務纏身,晚到了一日,卻已經見不到趙小玉的蹤影。
無奈之下,她只得沿路打探,總算得知那日小侄的確是去了青樓,青樓人多嘴雜,可卻始終見不到如趙小瑜那般條件的年輕后生出入。
沈慕容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前往洛陽,趕在那八月五日前,去觀風臺,想起二十年前,與師姐沈綠萼的約定,也到了時候,是應該去問師姐討要了。
更何況卞延和那邊已經成了枉然,若是從保守卞氏一族的秘密而言,他的確是個高節之人……
沈慕容倒也不答,只是思及此處,有些惆悵,輕輕吐出一口氣,問那書生道:“李家聲名顯赫,你爹又是當朝丞相,知賢你是長子,你妹妹走后便只有你獨自一人繼承你爹爹那萬貫家業,如何會落到這步田地?”
李知賢無可奈何一笑,道:“就算是丞相的兒子又如何?想當初,妹妹因為要下嫁于那和守密的緣故,而不惜與爹爹反目,以至于這么多年都音信全無,爹爹嘴上的確固執說不再認妹妹,權當沒生過這女兒,可其實現下這般情形看來,倒成了好事!”
沈慕容長居古墓,對朝廷中的權力爭斗,向來不聞不問,可眼下這李知賢乃當朝丞相李適之的兒子,可謂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一生衣食無憂,可如今卻淪落到要當街賣書的田地,處境應當是相當困難了。
她心中不由一驚:“難道是朝中發生了什么大事?那傳國玉璽……”急道:“朝中到底發生何事?以致你李家落得如此田地?”
李知賢將書收進書擔,左右探視一望,道了一聲:“姑姑借一步說話!”
兩人來到一處僻靜遮雨的屋檐下,李知賢才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如今朝中大權全由那李林甫掌控,皇上如今已經愈發迷惑那太真妃,連續數日不上早朝,看來不幾年后,便要封為貴妃,現下正忙著替他那被搶了媳婦的可憐兒子物色新的壽王妃呢!”
沈慕容蹙眉道:“真有此事?看來那太真妃確是紅顏禍水,若是皇上不早朝,那豈不是那玉璽……便終日閑置不用?”
李知賢不明其究,道:“那倒也不是,如今皇上雖根本不管朝中大事,朝中如今已被奸相搞得烏煙瘴氣,現下李林甫摒除異己,培植自己在朝中勢力,日益壯大……
可但凡遇重要奏折批示,便由那李林甫先行過目再呈報皇上,可卻只報喜不報憂,皇上很多事都被那奸相蒙蔽了圣目,不能以正視聽。”
“朝中不是有你爹和其它位丞相嗎?”沈慕容不解道。
李知賢搖搖頭,道:“姑姑有所不知,自從那‘文獻公’1張丞相過身以后,朝中再無什么能與那奸相抗衡的勢力。
爹爹雖與之同朝為相,可辦事已是極為認真,從未有何過失,但許是爹爹才學高出那奸相許多,引致嫉恨,一日那奸相特意告知爹爹,說‘華山有金礦,若是得以開采出來,朝廷就富足了。’
爹爹一時疏忽,將此事奏明皇上,可待得皇上問起李林甫之時,那奸相卻說,此事他早已得知,只是華山是大唐的根基,掌控我大唐龍脈命數,挖山會動搖皇氣,所以一直不敢上奏。
爹爹頓時失勢,即便將全部家當捐往國庫以表忠心,也再也得不到皇上另眼相待……自“華山”一事以后,爹爹說得話,皇上再也不聽,反而要爹爹今后一旦要上奏何事,定要跟那奸相合議……
如今爹爹又為亂黨之事被那奸相找去問話,已是很多日子了……”
李知賢是個飽讀詩書之人,一旦話匣子打開便有點滔滔不絕,更何況家道中落,如今他一個丞相兒子,卻要當街叫賣維持生計,已是相當羞憤,更遇上沈慕容這般美貌俠女,更是知音難遇一般,說不停嘴。]
而此刻沈慕容心里卻是在思索著另外一件事。
天空果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不多時便成了瓢潑傾盆,電閃雷鳴,風聲呼呼大作,街市上行人早已跑光了,只剩下幾個人在旁邊民居屋檐下躲雨,其中一男子相貌堂堂,一身儒雅秀麗打扮,不時向角落這邊巷內僻靜處,沈慕容這廂看過來。
沈慕容忽而想起一事,打斷李知賢的話道:“對了,你妹妹有沒有來找過你?”
李知賢一詫:“什么?賢鳳?”遂搖搖頭,道:“出了什么事情嗎?”
沈慕容心道:“看來他還不知和家破敗身死,自打那次和氏茶館被那和合公主盡毀,甚至親手殺了她親爹……那卞守密的渾家李賢鳳便不知所蹤,相信卞守密也正找她!
那和氏璧與隨侯之珠的事,還是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的好。”
她便笑笑道:“沒什么特別的事,只是隨口問問,看你那固執的爹爹如今認你妹妹嫁的婆家沒有?那和老三雖是一介草民,可他娘子的娘家卻是那龔州使君馮孝詮家,雖說比起你爹爹的相位確是小了點,可到底還是官爺?”
李知賢聞言,松了口氣,點頭道:“是——其實小侄也不是很看重那些門第身份的,只要兩廂情愿,又是真心相愛,又有何不可?”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些微紅,別有深意的看了沈慕容一眼。
可沈慕容此時此刻卻是將眼光看向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自從她與李知賢拐進這僻靜巷子,便一直盯過來,盡管她蒙了面紗,可依然覺得此人的雙眼,如豺狼捕獲獵物一般敏銳。
那眼神似乎在哪里見過,可那如此儒生打扮的容貌,卻實在沒有印象。
天空那片成團的黑云果然奇怪,方才還傾盆大雨,電閃雷鳴,現下卻突而驟停,這雨來得快也去得快。
轉瞬之間,烏云散開,天邊那片黑霧已是不見,太陽又從四散的云朵中探出頭來,頓時金光四射,普照大地,便如方才根本沒有那場怪雨一般。
路人皆皆稱奇,街市上很快又熱鬧起來。
沈慕容看著那地上些許未干的水漬,映出頭頂艷陽刺目的光芒,心中甚憂:“莫不是姐夫已經到了那觀風臺作法施雨。”
她曾與師姐一道,看到過姐夫施雨,那雨便似方才這般奇怪,說來便來,說走便走。
她抬眼看見那廂男子依舊目不轉睛看向自己,便對李知賢道:“姑姑尚有要事在身,這便要走了。”言畢不待李知賢反應過來,便匆匆向觀風臺方向奔去。
“哎——姑姑……”
李知賢對著她的背影喃喃,聲音逐漸小了下去,望著沈慕容遠去的方向,有些移不開目光,道:“卿本佳人……”
忽而他見到一個男子向自己這邊笑笑,突而又緊隨沈慕容而去,頓覺奇怪。
李知賢總覺得那男子在何處見過,那眼神如此熟悉,如豺狼一般,似乎在哪里見過……忽而腦中影像一閃,驚得張大了嘴,讓他認出那男子的也正是那眼神……
◆◆◆◆
“文獻公”1新逝之時,李林甫宴請大小官員到家中飲宴,其中不乏都史、御史,記得爹爹李適之也收到了請柬,為避免其多心,便也帶了李知賢一同赴宴。
席間,有人談及文獻公生前由相位貶至荊州長史一事,李林甫大笑,眼神卻甚是陰毒兇狠:“當今圣上英明仁惠,當臣子的順從還來不及,如何能說三道四?”
遂命手下一人牽來兩匹駿馬,淡淡道:“各位請看,這便是宮內儀仗隊的馬匹,它們每天吃三品草料,待遇已是很高了,可若是哪天這畜牲在不當叫的時候叫了,便只有一個下場,那時便是再后悔也來不及了!”
李林甫言畢,向那牽馬之人點頭示意。
那人滿臉虬髯,手持斬馬刀,可眼神卻如豺狼一般,像盯著自己獵物一般,別有深意地看了看當時落座的眾位,即刻手中長刀一揚,身邊那匹駿馬長嘶一聲,咽喉處鮮血四濺,四腿一伸,頓時倒斃。另一匹馬驚得奮蹄嘶鳴,卻無奈被人牢牢拴住,動彈不得。
李林甫點頭哈哈大笑,“列位,這便是老夫新近提拔的門下新豐丞,吉溫——吉大人。”
那滿面虬髯之人臉上沾了血跡,卻也不擦拭,眼神甚是犀利,拱手稟報道:“吉溫見過列位!”
隨后,他又看了那倒斃的駿馬一眼,頓頓道:“別看這畜牲比下官強壯,可一旦刺中要害,連撲騰的力氣都沒有——”
李林甫與吉溫這一唱一和,演得確是一場殺雞儆猴的好戲,在場的列位,包括與李林甫同朝為相的爹爹李適之在內,驚嚇的程度并不比一旁那匹幸存的駿馬小多少。
李知賢陪同爹爹一同赴宴,當下也是嚇得面色發白,兀自有些哆嗦。
李林甫見狀,笑道:“李大人,想不到犬子如此膽怯,本相不過讓人殺了一匹畜牲而已,今后你我二人同朝為相,適逢亂黨結黨營私之事之時,必定還要用重刑伺候那些對圣上不忠之人,屆時可要令郎多多鍛煉,相信他日也可成器的……”
言畢他哈哈大笑,列座各位眾人早被李林甫威懾折服,紛紛言笑附和。
李適之受了閑氣,卻不好說半點不是,他何嘗不知這李林甫“口蜜腹劍”,只得跟著尷尬地笑笑,道:“呵呵~李大人,犬子年紀尚輕,還望大人今后多多提攜才是。”
“結黨營私?”他萬萬料不到這便是這奸人后來安在他頭上的罪名。
他只得憤憤瞪了兒子李知賢一眼,眼神中頗有怪他膽小如鼠之意。
那吉溫見狀也揚揚嘴角兀自一笑,道:“丞相若無它事,下官告退!”
那眼神卻兀自盯著李知賢那蒼白的臉,臉上是掛著笑意,可眼神卻甚是冰冷,李知賢從此記下了這如狼似虎般的眼神。
◆◆◆◆
李知賢想到這里,瞬間打了個寒戰,暗道不好,沈慕容有難了,雖然他不知沈慕容如何得罪了那吉溫,可方才那跟隨沈慕容而去的男子,確實是那李林甫的門下——吉溫不錯。
雖然那人與當日宴席之上初見時容貌大不相同,原來他那滿臉虬髯不過是假的,卻是為了使他更添兇悍之氣,也不知他為何要瞞天過海,改頭換面。
可此人是吉溫,李知賢是絕不會認錯的。
那吉溫與那羅希奭酷吏,一并號稱為當朝的“羅鉗吉”,如今已是那戶部郎中兼侍御史。聽聞此次來此洛陽,已經查辦了不少官員,包括那日席宴之后,偷偷向皇上稟報此事的諫官。
可不知他如何要盯上沈慕容?
“糟了——他定是瞧出沈姑姑美貌,生出豺狼之心!”李知賢頓覺不妙,顧不上貨擔,便要追去,剛至巷口卻又被逼退回來,只因巷口來了幾個人,眼神不善。
為首一個淡淡道:“大人說了,你這小子交給我們!”
“你們……你們是……吉溫的人?”李知賢緩步退后,回身一看,后面雖然無人,卻是死巷,便如死路一條。
那人雙眼一橫,道:“你這小子倒是聰明,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既然知道這么多,便留你不得!”
這幾人皆是那吉溫的親信,誓要保住吉溫易容的身份,如若不然,自身也要遭禍。
李知賢急得大叫:“我好歹也是當朝丞相的兒子,你們這群小廝豈能動我?”
那幾人聞言哈哈大笑道:“我們只知道,如今朝中只有一位丞相大人,也是姓李,不過,卻是——李林甫李大人。大人吩咐了,早就看著你等礙眼,你那老子如今接了顆燙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等著免職吧!”
那為首的人當即手中短棒一揚,道:“小的們,給他說這么多干什么,這便除了他,只有閻王爺知道你是我們殺的!上——”
那幾人即刻沖將上來。
李知賢見識過吉溫的手段,料定他手下之人必也兇險,當下將書擔掀翻在地,將手中扁擔向眾人揮去,他雖不會武功,可那扁擔也是武器,揮舞起來,那伙人一時也不敢靠近,他慌亂得揮了幾下,心下更亂,手一發抖,索性扔了扁擔便逃。
轉身向后,跑不多遠卻是死路,李知賢心下甚慌,看那伙人也不慌忙,慢慢逼近,他看四下無路,忽而見到一處筐蘿堆砌處,隱隱顯出一處洞,卻是狗洞,當下也顧不得那么多——
他即刻抓了那些筐蘿扔向那群人,俯身沒命似的鉆了出去,卻是一長草坡,坡下便是浩浩湯湯的洛水……
注解:1文獻公:即張九齡,為唐玄宗開元時期的丞相,為人守正不阿,后受李林甫陷害,貶至荊州做長史,開元二十八年(740),張因病在韶州曲江逝世。追封為文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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