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的頭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伊人聽見鬧鐘睜眼的時候,手機的消息提示里滿滿一列的藍色預警。
風還在刮,屋里安靜,能聽見風從樓縫里吹過的嗚嗚咽咽。
這樣的聲音一年也未必能聽一回,伊人想著,盡管有點兒嚇人,但還是可以聽聽的。伊人躺著聽了一會兒,聽到風聲開始變小,才慢吞吞起床。
十點開考,算上路上下雪可能堵車,九點走應該不急。伊人看了眼表,計劃著。
撩開窗簾,天還是昨天那樣陰沉的灰白,窗臺上積了厚厚松軟的一層,貼著玻璃的一側已經凍成了冰。有風吹過,把面上松軟的一層吹跑了一點,伊人開窗伸手抓了一把,干冷散碎的雪沫,飄飄灑灑。
伊人一直都是個會認認真真吃早飯的好孩子,只是最近還是胃里不舒坦,早飯也并不怎么吃得下,勉強喝了兩口粥,又開始覺得胃里的酸水往上泛。
被開窗時干冷的風吹得嗓子發癢,伊人喝了兩口水壓一壓,想翻冰箱給自己弄點兒水果吃,可剛打開冷藏室的門就被昨天剛買的面包的黃油味給膩味了一把。
伊人趕緊關上門不讓味道泄出來,可那股油膩的甜味兒好像還在鼻尖散不去,伊人忍了忍,沒忍住,趴在馬桶上吐了個昏天黑地。
伊人吐完,直起腰緩了緩,倒了杯水漱口,知道這回等考完必須得去醫院查一下了。
……還有,再也不吃面包了。
路上果然堵了,只是伊人沒想到能堵地這么嚴重。
有輛小車上坡打滑沒剎住,正撞上后面的公交。
伊人跟著出租車師傅下車看了眼,一眼看不到頭的車流。
出租車師傅跟對講機聊了兩句,笑得滿臉無奈:“姑娘,這也不遠了,要不你走著過去?我從這兒掉頭還能出去,要是再等會兒就出不去了。”
司機師傅也是要恰飯的,伊人很理解。
下車的地方離學校不算遠,伊人看看時間,如果一路小跑過去的話,應該能剛好趕上。可伊人又慫,怕摔,不敢跑,只能一溜小碎步緊捯慢捯。
伊人踩著開考十五分鐘鈴響的前一秒,進了考場教室的門。
伊人緩著急促的呼吸,低頭找好準考證拿在手里,抬頭再看,心里默默地罵了聲娘。
伊人看了眼問自己要準考證和學生證的人,不能更熟悉了。
把手里的證件遞過去,瞄了一眼后面黑板上寫的監考信息。
主監考是秦朔。
秦朔、是、監考。
伊人接過秦朔遞還的證件,不知道該做出什么表情。
伊人覺得自己這場考試考完大概會有兩種情況,要么乘鶴歸西駕返瑤池,要么自此遁入空門。
伊人筆不帶停地寫著題,腦子里胡思亂想,想到最后還是覺得最后一種可能性更大。
不過秦朔打斷了伊人最后一點的升華。
秦朔說:“這位同學,能幫忙收一下答題卡么?”
伊人收好答題卡排好序,等著秦朔把卷子送到考務辦公室裝訂好,又在秦朔的示意下溜溜達達跟上樓進了辦公室。
伊人自始至終沒敢抬頭跟他對視。
……伊人忍不住想起了方祀。
伊人想,哪怕現在鬧成這樣的是自己跟方祀呢?
伊人想,哪怕自己當初多跟他說幾句話,沒準他都能躲過那趟航班,沒準他現在還是好好的。
“拿筆了么?”
伊人聽見秦朔的聲音,從那些昏暗的情緒里跳出,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秦朔一眼。
昨天大概是又熬夜了,眼下一片青。他愛上火,水果、湯水看樣子是吃得少了,嘴唇上直爆干皮……他過得也不好。
“紅筆。”秦朔又說。
伊人點了點頭。
從文具袋里翻出紅筆,兩沓卷子被擺在了伊人面前,放在一起的還有兩張A4紙,寫的是答案。
秦朔去做項目之前伊人沒少幫他改卷子,這些事對伊人來說實在太簡單。
伊人有心給自己手里的學生們放個水——伊人一般都會這么干,但秦朔寫的答案步驟太細了,一分一分地標注清楚,搞得伊人想鉆空子也沒有,只好老老實實地給分。
屋里很安靜,偶爾翻卷子和筆尖從紙上劃過的聲音,兩人都沒在意。
十二點結束考試,卷子改完差不多兩點,伊人已經餓得不行了。
可明明早上還什么都不想吃。
伊人想,一定是早上把胃里的東西吐干凈了,這會兒才知道餓了。
伊人改完卷子,等著秦朔手里剩的最后兩張。
伊人心說,改地真慢。
秦朔改完最后一道,沒合筆帽,拿過旁邊一本改過的,準確地翻到了其中一頁,放到伊人面前。這個筆跡伊人眼熟,自己的。
“這道題,再做一遍。”秦朔說著,圈了一道自己寫錯的一個步驟,又遞給了伊人一張干凈的A4紙。
剛改過卷子,這道題的答案伊人還是有印象的。伊人記得自己的過程跟秦朔寫的有一部分不一樣。
伊人沒多想,依言把過程又寫了一遍,這次是按秦朔的解法。
“我知道你覺得沒必要,但知道為什么這部分要單獨寫出來么?”
伊人看著答案想了想:“過程反映的是解題的思路,把這點寫出來是解釋一下自己想到這一可能性了。盡管這一可能性對最后答案沒有影響,但也是要告訴改卷老師自己知道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
“那怎么沒寫。”
伊人心說,我為什么沒寫你還不知道嗎?我除了想趕緊寫完離開考場,我還能有別的想法?
秦朔見伊人沒說話,收了卷子整理好。
“餓不餓?”
伊人收了紙筆,低頭收拾自己的東西:“昨天剛買的菜,我回去吃。”
伊人感受到秦朔的視線,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了回去,收拾好背上包:“買的不多,老師來可能不夠吃。”
秦朔簡直不知道這句話是在邀請自己去多買點兒菜還是在告訴自己不要去。
秦朔見伊人要走,下意識地想留,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把抓住伊人的腕子,卻又沉默了半天。
伊人等著秦朔說話,可等了半天也沒見人出聲。
伊人被秦朔攥得有點兒疼,動了動。
秦朔這才憋出一句:“我……沒跟王璐在一起。我從來都沒對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有過想法的,你知道的。”
伊人先是驚訝了一下,原來不是王璐嗎?可想了想,又覺得沒什么了。
伊人心說,我原先是知道的,但眼下兩個人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分都分開了,再說這些,有什么意思呢……他又是個什么想法呢?
伊人心說,你這人,人品真次,分都分開了,還要說這種話,想讓誰念著你不忘啊?還是說您老人家是嫌打噴嚏不過癮?
伊人默默腹誹了半天沒接話。
見秦朔要張口,伊人下意識地覺得,秦朔的下一句一定要比這一句更難接。
伊人趕在秦朔張口前,說:“你知道么?方祀死了。”
伊人看著秦朔愣怔的神情,心里騰地就起了一絲厭惡。
是對他的厭惡?還是因為愧疚自責對自己的厭惡?伊人說不清楚。
“他元旦飛回來的時候,飛機失事了,就那兩天報道的那場事故。”
秦朔訝異之下松開了伊人的手腕,伊人沒再往下說,沖秦朔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考完試也就算是放假了,雖然沒有正式通知,但也沒別的事可以忙了。
假期時間不短,伊人閑著沒事,報了個日語輔導班,早上九點上課,下午五點下課,年根歇幾天。
能忙起來就是好事,伊人樂得如此。
自從考試結束改完卷子后,秦朔就再沒跟她聯系過。
伊人也覺得沒再聯系的必要了,這樣就挺好。
臘月二十五輔導班停課,臘月二十六,伊人惦記著自己的一副腸胃,掛了消化科的號,一大早就跑到了醫院。
醫院這會兒人少,門診清閑,醫生也給診斷地很快。
一通檢查下來,腸胃沒什么問題,甚至原先潰瘍的出血點現在也好得差不多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大問題的樣子。
醫生了解過伊人的病史,看著檢查的幾張單子也覺得納悶,又讓伊人描述了一遍癥狀。
醫生聽完伊人的描述,心里算是有了一點猜測,見伊人年紀也不算小,問了一句近幾個月內有沒有性生活。伊人倒是想過這一點,但上個月剛來過例假,雖然出血量不大,伊人也就覺得懷孕什么的大概是不可能的。醫生聽完伊人的想法,想了想,還是給伊人支到了婦科,保險一點。
先抽了血化驗,又安排了B超。給做B超的醫生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可能比伊人大點兒,像是跟著老師的學生。探頭剛往伊人肚皮上一放,姑娘就笑了:“你這都兩個多月了吧?”
伊人愣了。
姑娘又笑道:“看樣子都十一周了。上次月經是什么時候?”
伊人還有點兒沒反應過來:“十月底吧,具體時間忘了。”
姑娘笑了笑:“那就對了,一會兒單子給你,王醫生那邊會交代注意事項。”
伊人點了點頭,抽了紙把肚皮上的凝膠擦掉,接過單子。
王醫生是個年紀四五十上下的阿姨,診室里沒什么人,伊人化驗的數據也已經傳到醫生這邊的電腦上了。
這樣的激素水平,懷孕沒跑了。
王醫生見伊人過來,接過單子看,讓伊人先坐。
伊人現在滿腦子都是斗大的字體寫出來的橫幅,彈幕一樣地飄過:臥槽懷了!!臥槽臥槽有崽了!!臥槽臥槽臥槽……
伊人這個臥槽里夾帶了巨大驚訝和喜悅。
伊人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下這幾個月里有沒有干什么別的對寶寶不好的事,想了想好像也沒什么。
伊人想起有那么幾天不學好跑去吸煙,但一包也沒吸完,應該沒什么影響吧。
伊人越想心里越慌,覺得還是得問問醫生。
伊人是高興的。
伊人從來沒想過,原來還有這么一天。
伊人摸了摸自己肚子,有個小東西在里面長大吶。
這種高興是沒有理由的,就是從心底里的出來的、壓抑不住的高興。
王醫生見著伊人高興,以為伊人大概是有要孩子的計劃的,也跟著欣慰,看伊人的眼神都和藹了幾分,對伊人上了心,也就沒忍住說了伊人幾句,問伊人既然要當媽媽怎么還這么不操心。
伊人只好把之前假性例假的事說了一遍,王醫生點頭表示,這種也是常有的。
伊人非常想給秦朔打個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但掏出手機,又猶豫了一下,沒打出去。
王醫生見著伊人的神色開始變,心里明鏡一樣,有了數,嘆了一口氣,問得很含蓄:“有什么想法嗎?”
伊人有什么想法嗎?伊人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有這些想法。
留它下來嗎?可有一天他也會問起爸爸去哪兒了,伊人覺得自己可以解釋,但伊人不覺得自己能受得住它的責怪。留它的話,自己進產房嗎?生完要怎么辦?萬一自己出了什么事,誰能照顧它?等它長大一點了,自己是去上班還是留在家里照顧它呢?不去上班是不可能的,總不能等著坐吃山空,可去上班又會擔心不能好好照顧它。
伊人沒回答醫生的問題。
伊人停了片刻,心里喜悅的熱度褪了下來。伊人問:“寶寶還好么?”
醫生看著單子:“發育得很好,不過想留下來的話,還是再做一些檢查確認一下比較好。”
伊人點了點頭。
王醫生見伊人沒說話,停了片刻才說:“今天是臘月……”
“二十六。”伊人接到。
“對,二十六,那你看,最早也就明天安排手術。孩子現在也挺大的,術后恢復時間也比較久。萬一恢復不好,可能年三十要在醫院里過了。你這個情況其實年后過來也行。不過你自己決定。”
伊人聽著王醫生的這幾句話,涼意從心底滲到后腦勺脊梁骨。伊人覺得自己開始往外冒冷汗。
這就……要把它帶走了嗎?
伊人開始慌了。
王醫生看了看伊人,整理伊人的單子,交給伊人拿好:“要不你先好好想想,想好了的話,盡量兩周之內來找我吧,再大就不好做了。”
伊人心頭的寒意還沒褪下,恍惚中點頭道了謝,不知道怎么走出了醫院大門。
伊人是很想把寶寶留下的。
它很爭氣啊,在媽媽的肚子里,很努力地,乖乖地長大。
伊人想,可留下它,我又不能保證給它開心和幸福。
單是工作與否就能讓伊人為難好一陣子,伊人沒敢想萬一以后再有別的什么問題。
伊人知道這件事,只要告訴秦朔,秦朔就肯定會負責。
可要讓他負責嗎?
伊人覺得自己已經拖累一個方祀了,伊人不能再拿這種事耽誤秦朔。
……絕對不能。
伊人拿定主意,想,既然這樣,那這個消息就不用跟任何人說了。秦朔的耳朵靈,不一定什么時候就傳過去了。不知道是好事,省得掛心。
伊人覺得松了一口氣。
不留下這個孩子,就不用跟秦朔說,也不用自己戰戰兢兢地感受他的情緒了。
今天臘月二十六啊,伊人想。
原先還以為這次過年要一個人過了,現在看來不是一個人。
伊人想,媽媽不能留你,可還要拉著你陪媽媽一起過年。
伊人笑了。
好吧,是我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