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媽中文叫汪晴，這是伊人在戶口本上看到的，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時，伊人其實對這兩個字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有感覺的是汪晴那一頁上紅章印上去的兩個大字：遷出。
趙媽英文名好像叫Kate，伊人記不大清了，她只聽秦朔略微帶過一句。趙媽出國后還是做服裝設計，讀了個很好的學校，畢業前就已經在美國的圈子里有一些知名度了。她寫過書寫過教材，開了一家自己的服裝公司，很小眾的牌子，但洋人很吃她的那一套，所以收益很好，這兩年大概是覺得國內的市場也起來了，所以也在國內找人籌劃開分公司的事。
秦朔說，跟趙媽見面那次的投洽會，是趙媽公司來國內做推廣。同行的經理去跟人侃大山，秦朔就一個人溜溜達達在展區轉，趙媽的名字秦朔偶然聽說過，這次展會上遇見，也就聊了兩句。只是沒想到其中會有這樣的關系，倒是緣分了。
秦朔說趙媽不像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有點兒藝術家的氣質，但真正聊起來才知道，這個女人很不一般。
伊人聽秦朔話里對趙媽有褒揚的意思，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可還是耐著性子聽。聽著聽著伊人就發現，這個人跟自己僅存的那一點兒記憶中的形象沒有絲毫相像，就好像是個陌生人，跟自己沒有一點關系。
伊人有這個念頭時，感覺還狠模糊，只感覺這個女人的形象夾在印象中的母親和那位頗有名氣的精英中間搖擺不定，可就在伊人等在接機口，看見那個年過五十的女人仍穿著收腰精致的連衣裙和絲質的黑色風衣，踩著五六厘米細跟的黑色反絨面高跟鞋，款款向自己走來時，伊人才終于認識到，這個女人，和自己，生活在不會有交集的兩個世界。伊人也意識到，這樣的女人，不可能愿意屈居在有趙爸和自己的那個家里。
那就這樣吧，伊人認了，笑著跟趙媽點頭致意，心里跟自個說，就隨意吧。
伊人沒跟趙爸提跟趙媽見面的事，也沒提趙媽來A市。
伊人原本的打算是跟趙媽聊，聊得好就直接跟趙爸說已經安排上了。伊人琢磨著這倆人之間的彎彎繞繞，估計趙媽也不愿意讓趙爸知道是她幫的忙。所以就跟人提一句，趙媽來A市了，之后就看趙爸的意思，愿意見趙媽就見，不愿意見也剛好和了伊人的意。
聊的不好就更不用見了，就當這場事沒發生過。
伊人坐在副駕駛，自己跟自己擱心里念叨。
天氣預報倒是準，今天一早天還沒亮透就開始往下掉雨星子，越掉越大，快到中午已經是瓢潑大雨了。
這樣的下法總是很能拉低氣溫，原本燥熱或者悶熱的天涼了下來，風一吹甚至還有些冷。出租車司機念叨著今天的天氣出奇，又打量著伊人趙媽二人，笑著問是從哪兒回來的，趙媽也笑著搭話聊了兩句，好脾氣的樣子。
伊人安靜地聽兩人聊，想從兩人的對話里再了解一下后座的那位，只是兩人還沒說幾句，就聽見司機笑道：“這是你閨女？”
伊人聽出趙媽有些驚奇：“你怎么知道？”
司機笑笑：“姑娘跟媽都是一個模樣，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趙媽也笑著點了點頭，伊人不知道該接什么。
司機又贊道：“你們倆長得都好，小姑娘還在上學吧？”
伊人點了點頭，說是。
司機又笑，說姑娘安靜，話少，又說安靜點兒好，自己家里也有個閨女，天天鬧騰，都快煩死了。
趙媽沒接話，問伊人學業怎么樣，伊人笑著答挺好。趙媽又問身體，伊人也答了。
司機大概也從這幾句話里聽出了這對兒母女有些怪異，便也不再閑聊，只是好奇地打量著兩人。
伊人靠著窗低頭扣手機，想著剛才司機問這是你閨女的時候，伊人真的特別想說一聲不是。伊人還想要是司機問兩人什么關系，伊人會直接告訴他，我們真的什么關系都沒有，就是兩個陌生人。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有了一點難過。
趙媽見伊人不說話，就又問了趙爸的情況。伊人倒是仔細回答了。說完伊人就又想，一會兒要怎么跟趙媽說趙爸的這個事。總不能直接說，他想去美國，想實地了解一下你當初為了什么扔下他跑過去，但他這個身體狀況又不能去，所以我就干脆把你叫來，看看你能不能好好解釋一下，讓他理解你當初為什么離開他。
伊人想著，又打量了一下趙媽，覺得其實原因已經不言而喻了。伊人不明白趙爸還有什么不解的。大概因為這其實就是個兩個人的故事，所以即便自己是這倆人的閨女，可能也沒有說什么或者理解這倆人的資格吧？
伊人回過神，又聽趙媽說道，說伊人還有兩個弟弟，年紀還都小，五六歲的樣子。兩個弟弟都知道有伊人這么個姐姐，很想見見，問伊人什么時候有時間，想不想見一面。
伊人也笑著點頭了，說可以見一下，時間的話，等趙爸情況好些了吧。
話說的沒問題，只是趙爸這個病，多大幾率能好呢？這樣說不過是委婉拒絕罷了。
趙媽明白，沒說什么。
酒店是趙媽訂好了的，伊人就近找了個評分比較高、人少干凈的館子。
趙媽到酒店安頓好，時間也已經差不多了中午了。兩人到店里坐好點了菜，伊人先開了頭。
“事倒不是什么大事，我爸想去美國看看。他現在的狀況您也了解，去是肯定不能去的，但他跟我提過，說想去您原先在美國上學的地方，所以我想著這里頭的原因可能是跟您有關。”頓了頓，“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您說，反正事就是這么個事，您看著來吧。只要我爸高興就行。”
趙媽聽完話，仍是笑瞇瞇的模樣。伊人覺得這個表情很不適合她，伊人總覺得她這樣的人，大概是應該整天面無表情、什么事都跟自己無關、情緒全靠眼神傳達的那種。
伊人兀自腦補著，就聽趙媽道：“他把你養得很好。”
伊人有些驚訝，不太想聽見這類話，隨點頭笑道：“我也很感激他。”
趙媽察覺到伊人的情緒，隨即轉了話題：“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有關系，但如果真的想去的話，我可以幫忙。別的么……當初，我和你爸爸分開地很平和，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他說過其中原因，他很理解，我也很想把你帶走，但他堅持要把你留在身邊，我也理解他，所以我讓步了。”
伊人點點頭，笑得有些勉強。
“我和你爸爸當初，真的很美好，小說電影里的那種美好，所以當時出現那種沒辦法解決的矛盾，我真的很痛苦。我當時還年輕，只想把那種美好保存下來，不想讓后續的爭吵毀了它，所以我就走了。但后來我見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我其實有一段時間是非常想回去的。因為我覺得找到了解決辦法，但已經分開過的那段虧空是補不回來的，這讓我非常難受。所以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沒有回去。”她頓了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伊人笑了，她覺得這簡直是史上把出軌說得最動聽的說辭了。
伊人看著趙媽，笑道：“我沒什么不理解的，也沒什么不能原諒的，我就想知道，我爸這個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趙媽沉默了半晌，顯得有些無助：“其實我覺得可以去一趟，我有幾個熟悉的醫生，可以幫你爸爸再看看，有沒有什么回轉的余地。簽證不大好過，但我有幾個朋友，能幫忙。就是路上這么長時間，可以嗎？”
伊人想了想，點點頭：“行，能解決一頭算一頭，我再跟醫生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把他送過去。”
趙媽也點了點頭。
服務員推著小車滿臉堆笑，一盤盤端上了菜又一盤盤擺好。食不言寢不語，伊人不知道趙媽有沒有這樣的習慣，但伊人覺得兩人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說話的好，也沒什么話可說。
兩人對坐，默默吃完，伊人看不出趙媽的表情里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反正伊人是沒吃出什么味道。
趙媽下午還有別的安排，伊人跟人道了謝，把人送回酒店，自己一個人就溜溜達達回了秦朔那兒。
趙爸那兒有胡阿姨，伊人這會兒心情也不大好，就不愿意去打擾趙爸，拿鑰匙開門的一瞬，伊人忍不住嘲笑自己，你不愿意打擾趙爸的心情，倒好意思毀秦老師的心情。
伊人咧嘴自個笑了會兒，開門就見秦朔躺在沙發上看電影，一條腿搭在沙發背上，二流子的模樣。秦朔聽見聲音抬頭看了眼，見是伊人，道了聲回來了，又接著躺了回去。
伊人換好鞋，也趴在沙發上，往秦朔懷里擠了擠。電影正播到一半，英文片，電影里滿頭大卷的姑娘正語速極快地跟男主吵架。伊人扭著臉看了會兒，又把臉埋了回去。
秦朔很少見伊人這樣，就跟剛從幼兒園出來見著爸媽的孩子一樣，徑直往人懷里鉆。秦朔笑著，低頭看了看：“怎么了這是？”
伊人嗯了一會兒，答道：“還沒想好怎么說。”
秦朔伸手按了暫停，就著摟著伊人的姿勢翻了個身，讓伊人趴在自己胸口上。
伊人心里不痛快，也就這么側著臉趴在秦朔胸口，聽著一下下怦怦的心跳，想讓自己心里靜下來。
秦朔伸手順了順伊人的頭發：“要不你先跟我說說今天發生了什么？”
伊人聽見話，抱住秦朔蹭了蹭，又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在秦朔看來是有些享受的模樣。伊人看了看秦朔，又把視線轉在了秦朔穿的t恤上，一下下扣著上面的字。T恤是伊人買的，銀魂周邊，結果發錯了，大了三個碼，就干脆給了秦朔穿。伊人原以為秦朔不會穿的，因為T恤上印著銀桑是我老公幾個大字，這會兒看見，倒是沒想到秦朔居然穿的毫無障礙，伊人有點兒想笑。
“昨天我爸說想去美國看一圈，我覺得這里頭跟我媽有關系，然后我就聯系了她。她今天早上到的，我們剛聊完，她說下午有事，剛好我也不想陪他，所以我就回來了。”
秦朔嗯了一聲：“然后呢？”
伊人不大高興了：“然后她就說了一堆，給自己開脫的話。跟我說又沒用，倒是給醫院里的那位說去啊，你們倆的事，老跟我解釋干嘛。”伊人說著翻了個白眼，秦朔笑了笑。
“然后呢，咱爸的事怎么解決了？”
伊人現在聽見咱爸兩字還是很不習慣，低著頭拿腦袋在秦朔胸口滾來滾去：“她說她那邊也有醫生朋友，想讓咱爸過去看看，我覺得可行，簽證她說她也能幫忙，然后我就在想路上咱爸受得住受不住。”
秦朔抬手捋了捋伊人額前的劉海：“跟醫生聊過了？”
伊人點點頭，下巴支著：“他說最好還是好好養著，但也未必，看咱爸狀態。”
秦朔也點了點頭：“那就看看，咱爸要真的想去，我看看，能不能找架飛機來，順道問問劉醫生要不要一起去，路上還能幫著照顧照顧。”
伊人瞪大了眼：“還能找架飛機來？什么操作？”
秦朔笑笑：“接客戶那會兒認識的一個小孩兒，家里有錢，原先經常給他幫忙。他有架飛機，前兩天還在說不怎么用，問我要不要出去玩兒，我跟他說腿折了，出不去，被他笑了好長時間。”
伊人哦了一聲：“那回頭跟醫生商量一下好了。”
秦朔嗯了一聲。
伊人還沒等歇會兒，就聽手機猛個勁地響，響得伊人心慌。
伊人伸手接起來，是胡阿姨。
“怎么了？”
“來一趟吧，你爸下病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