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凄風苦雨中,一行馬隊護衛著一輛車在泥濘的黃土驛道上艱難地前行。這雨下的人心煩,似霧似霾的雨簾里,被雨淋得黑沉沉的老成墻巍然兀立著,遠山如同鐵鑄的獸脊時而被緩緩飄過的團云遮蔽,時而又透過云縫綻露它帶著威壓的崢嶸,沉默地望著這車隊顛婆前行。
這時馬隊拱衛中心的一輛馬車中,簾子一扯,里面露了半張人臉,那人被突然打進來的雨水激的一哆嗦,不耐煩的喊了一句:“陸洋!人呢?那安慶巴掌遠的地方怎么還沒到!”
“殿下,這雨下的太猛,路上難走,大概約摸著要到晚上才行?!?p> 回話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四方白凈臉,平平的兩道一字眉像是用毛筆畫出來的,只眉梢稍稍向上挑一點,透著冷峻和傲岸。腰下挎著一柄腰刀,跟著馬兒的顛婆左右擺動著,滴著水。
車里的人聽到回話,嘴里嘟囔了一句,便不耐煩的一把拉上了簾子。
滿山枯老的荊樹,三尖兩邊形似手掌的葉片濕答答的微微泛著光,時而在沙沙的雨中簌簌抖動,時而在涼透了的秋風中搖曳著濕漉漉的枝條。偶然從谷口襲來一股賊風,卷起驛道旁樹上五彩斑斕的葉子,拍在人臉上一陣冰涼,更多的便無力地隨著濕涼沉重的雨水朝護衛車隊的軍士身上打去。
過了晚飯時分,天已經墨黑一片,那雨水更是下的鬧騰,噼噼啪啪的打在泥道上,起著泡兒。只見不遠處,依稀影影綽綽的,便聽隆隆的馬蹄聲正往這邊奔馳而來。那陸洋聽了,腰桿一挺,雙目精光驟亮,大喝一聲:“護主!斥候何在!”
不一會,一個騎士自遠處奔踏前來,眼看著就要到沖眼前了,那斥候一勒韁繩,馬兒速度立減還未停下之時那騎士便翻身下馬:“指揮大人,安慶衛都指揮使前來迎接!”
那陸洋聽了心中松了口氣,扭頭看看后面護衛著的馬車,笑了聲:“嘿,鼻子倒是真靈,要他們前方帶路,進了城再問安吧?!?p> 安慶,位于安徽西南,長江下游北岸,皖河入江之處,可謂三省交界,位置沖要。古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下安慶得金陵。所以素有“萬里長江此封喉,吳楚分疆第一州”的稱號。如此機要之處,駐守將領歷來都是悍將!
天色已晚,眼看快要到地方了,又有人接應,一眾軍士心中一振,加緊趕路,終于進了安慶,再不用在這霉天里風吹雨淋了。陸洋見了到了地方,也便寬松了些,隨意吩咐軍士不要放肆即可。軍士們得了軍令便解開油衣,收拾行裝,被人領著輪班休息進餐。陸洋看著手下疲憊的樣子,想了想便悄聲吩咐親信交代下去可以適量飲酒,但是不可貪杯喧嘩。
他小心的把車里的人接出來,只見一個公子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朝堂中一站,左右掃了一眼,只見一張白凈的臉,微微昂著,瞳仁黑亮,顧盼生威。下人們趕緊忙前忙后的伺候。陸洋不敢怠慢,朝下人使了個眼風,下人識趣的走了。
公子剛準備往上座走去,便見那安慶衛都指揮師匆忙忙的趕了進來,他一看到陸洋微微示意,隨后注視旁邊那位公子稍一愣神,還不知道怎么開口,便聽那公子皺著眉頭咳嗽了幾聲說道:“怎么,不認識了?”
那都指揮使朝亮堂處走了兩步,細看,渾身一個激靈連忙拜禮:“末將見過梁王。這惡天氣,陰風鬼冷的,殿下怎么親自來了?“
“皇上有旨意給你,你當我想來!”說完便呵著手朝上首坐了下去。
梁王趕緊喊人把廳中爐火燒的旺些給殿下驅寒,自己趕緊端了熱茶遞了上來。他微微一轉頭看了一旁的陸洋一眼,微微示意了一下梁王。陸洋微微皺了個眉,兩人眼神一個疑惑一個不耐煩,梁王一旁看著嗤的笑了起來。
“我說二位,我是老虎不成?你們這眉毛抖的都要掉下來了,真當我瞎子?”
二位被梁王說破了,都訕訕的笑了。石俊峰恭敬的站在廳中,準備聽梁王傳諭。
“父皇派我來,一是查探袁定邊老婆孩子的下落,你安慶這里有風聲沒有;二是問河南的流民安置的怎么樣?!?p> 那安慶都指揮使叫石俊峰,是個五短身材年過四旬的中年人,一張國字臉,臉上如刀鑿斧刻一般滿是褶子,眼皮半耷拉著,看上去老氣橫秋的。
他聽明白梁王的轉述便小心回道:“回梁王,袁定邊的老婆孩子至今沒有下落,末將自從得了密令,便配合十四衙門的人沿途把控,并且招呼了昔日的一些狐朋狗友,也在江湖上探訪,聽說在江浙一帶似乎有些線索,已經派人去追了?!?p>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梁王的表情繼續說道:“河南的流民,下官也上了折子,覺得不妨可以選一些充入軍營,其他的末將一定妥善安置,絕不會出亂子?!?p> 那梁王是當今皇上的三皇子,叫陳肇麟,性格沉穩,說話做事滴水不漏,很有幾分雍容氣度,也很得朝堂重臣的心。
只見他他捧著熱茶,吹了吹慢慢抿了一口說道:“嗯,聽說你年輕的時候是個江湖出身,父皇平定關西之時出了大力,一人夜探敵營六天六夜,刺殺叛將張元,了得??!”說完微微笑著看著臺下的石俊峰。
石俊峰聽到梁王說起自己的往事,不禁也是雄心一振,音調都微微高了起來:“謝梁王也記得末將那點子事,末將那時候也是年輕氣盛,仗著點膽子而已。“
梁王卻沒有接著說下去,看著外邊的雨幕,稍一愣神,微微笑著說道:“同樣是夜雨,有人就說是'不嫌天上云遮月,雨來正是雙絕?!捎械娜四兀阏f‘點滴侵寒夢,蕭騷著淡愁’?!彼粗率子行┟恢^腦的兩人,嘴角一揚道:“心境不同,做的詩也不同,做的事情想必也是分左右的。”
陸洋和石俊峰都在下首仔細聽著梁王的一番侃侃而談,陸洋雖是武將,可他畢竟是將門之后,文武雙全,已經品出其中意味,而一邊的石俊峰卻還云里霧里的不明所以。
陸洋得了空,便附和了一句:“古人借景抒懷,《岳陽樓記》也說過‘覽物之情,得無異乎’。卑職其實從未想到過這些,方才殿下雨夜有感而發,倒是指點迷津。卑職琢磨著,對上為臣,對下為官,都是念一個‘忠’字,不能依著自己的心境才是?!?p> 石俊峰此時心中已經大略明白了些,偷偷瞥了眼陸洋心里想著:“這家伙升了上直侍衛軍指揮,馬屁功夫也練得是爐火純青,絲毫不露聲色?!?p> 他也趁著話頭說道:“小的是個粗人,不懂得那些詩詞,但是梁王所言小的認為,忠君守的便是本分,為主子分憂始終還是第一位的?!?p> 他本想說“為皇上分憂”但是想著梁王城府之深,不會憑白說這等話語,肯定還有后話,再說給自己也留一條后路總是好的。便心念一轉,說了“為主子分憂”。
妙不可言。
梁王贊賞的瞥了一眼陸洋,繼續說道:“是啊,先帝那輩有個王鼐,也算能臣,可是落的滿門抄斬。你們可知為何?”
兩人都默默搖頭,一是不知道前朝的事情,二來也不敢多言語。
梁王眼中映著燭火,微微閃爍著緩緩說道:“那個王鼐無論德、能、權、謀都不在你二人之下,年輕時勇冠三軍,領兵做了大將更是南征北討鮮有敗績,先帝賜號'虎賁'??墒恰?p> 梁王話鋒一轉,一個“可是”,臺下兩人精神一抖,屏息擰神的聽著。
“可是他多了一個能耐,便是——膽!父皇還是皇子的時候,他仗著自己是內閣大臣,有恃無恐,自以為聰明,靠上了當時的大皇子,便是我的叔叔。最后大皇子圖謀不軌被先帝賜死,那王鼐最終玩火自焚,落的慘淡下場?!?p> 兩人聽了梁王不高不低的聲音,只覺身上汗毛乍起,透體冰涼。都知道皇上當年不是長子,登位之事頗有蹊蹺,可天家的事情豈是他們這等臣子敢揣測的?如今梁王娓娓道來,兩人心里驚的是一陣哆嗦。
梁王微微笑著打斷兩人的思緒說道:“說這些,你們不要多心,也不要亂說,禍從口出。我只是告訴你們,要忠君,不能老是懷著揣測的心思去迎合,更不能聽有的人擺弄是非?!?p> 陸洋、石俊峰大氣都不敢透一口,都低沉著答應了一聲。
“哎呀,你們看我這張碎嘴,一開口便收不住了,上輩子莫不是說書的?”
兩人也附和著笑了幾聲,頭坑的低低的,稍稍透了口氣,還是不敢言語。
“陸洋啊,如今你得了父皇的恩,心里不要存著怨念,本王也跟父皇提起過你父親的事情,父皇也是有點懊悔的,這不,把你又提上來嗎?你家雖然都遭貶,可是唯獨你一直留著,還在兵部,你可知為何?”
陸洋抖擻精神,連忙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闔府上下都沒有任何怨言,下官此番蒙圣恩得以提拔,更是心存感激。”
梁王不顧陸洋得言語繼續說道:“因為父皇當時是想要保住你陸家,防止陷得太深。父皇還是英明的,知道誰是冒頭的也清楚誰是看不明白被下了套的,所以給你家留了后路。我也是聽了父皇的話鋒,稍微提了一嘴。”
陸洋心里透亮,趕忙感恩道:“謝梁王美言,陸家闔府上下必定念著您的恩。”
梁王擺擺手笑道:“哎呀,別念我的恩,我這個人有個底線,不讓能臣雪藏。”
說完伸出手遙指著一邊聽著的石俊峰說道:“就拿這石指揮來說,破曉用兵之道,我心里也是惋惜。如今窩在這安慶,的確屈才了些。說句孟浪的話,那兵部的那幫子老頭子,也該讓讓路了,死占著位置,像你們這批能吏后輩何時能出頭?”
石俊峰肩頭微微的不禁一抖,連忙說道:“謝梁王的贊,下官只有更加勉勵盡忠?!?p> 梁王含著笑的點了點頭,沒有多言語。隨后說道:“好啦,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趕了好幾天路了,身子也乏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p> 說完梁王便起身往門口走去,陸洋沖石俊峰使了個眼色趕緊跟著。走到門口,梁王停下腳步隨口問了一句:“你這安慶有多少兵士?”
“冊上登記是四萬兩千六百七十二人。”
梁王不易覺察的嘴角揚了揚說道:“你別跟我扯馬虎眼,就告訴我實際有多少?!?p> 石俊峰咬了咬牙老實說道:“四萬出點頭?!?p> “你們帶兵的吃空餉也是理解的,上下要應酬,光靠俸祿肯定不夠,不像那地方官,又是淋尖踢斛,又是火耗,你這里的兵不同其他地方,邊軍有邊軍的進項,比如那北邊,窮的了?你趕緊把兵源補足,我回頭知會兵部,給你撥點銀子過來。記住了,應酬也要有個數。”
石俊峰此時心里透亮,他忙不迭的堆著笑容感謝。親自把梁王送到安排好的住所,恭順的奉承了幾句這才回房,只覺身上打心底的發涼!
有道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梁王驟然出現,陸洋石俊峰更是陡然心驚,果真正如北平王曾言那般“恐季氏之憂,便在蕭墻之內”!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章——《四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