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的神色終于稍稍松懈,松開了抱臂的手,“是了,這樣的話聽著雖像玩笑,但的確是他的風格。”
“可不是么。”穆先生輕笑。
若不是迫于無奈,那人是不會放棄習琴的,阿笙心想。
她朝石桌走去,目光落在桌上烏黑的琴面上“這便是太韻古琴?”聲音中有贊嘆。
“要撫上一首嗎?”他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她。
她想起今日聽到穆先生對殷和的評價,如今面對他,忽而有些拘謹起來。
“還是不了。”她扯了扯嘴角,“許久沒練,早就生疏了。”
“來試試,無妨。”他站起來,讓開座位,溫和的微笑帶著某種鼓勵。
阿笙心中有些奇怪,雖然她之前并沒有真正接觸過穆先生,但在她的印象中,這位名揚天下的琴師并不是這么平易近人的人。
這么想著,她已經坐到了座位上。
不知為何,在穆先生的注視下,她忽然就緊張了起來,這種感覺,只有在以前那人考較她時出現過,外人皆言她的才情來自母親,然而,真正手把手教她的,卻是那人。
手指輕輕放到琴弦上,感受到古琴弦在指腹傳來的微涼,她深呼吸,而后慢慢地撥動了琴弦。
音律行云流水地流淌在院子里,從初時的生疏,到后來漸入佳境。一曲畢了,阿笙偷偷用袖子擦把手心里的汗,抬眼瞄到穆先生,一時怔忪。
穆先生閉眼站在修竹下,神色認真。
“穆先生。”她喚。
他睜開眼,“嗯?”
“我們之前,有見過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反是頓了頓才道:“約莫不曾。”
“我對你居然有種熟悉的錯覺,難道成為朋友真如別人所說的‘人以群分’?”阿笙苦笑,“你跟他很像,那時候他也是站在竹下聽我撫琴,神情與你如出一轍。”
方才她真的有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穆先生笑了笑,只道:“大概這就是我與他成為摯友的原因了吧。”
阿笙覺得穆先生總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明明之前素未謀面,卻讓她輕易地卸下了防備。
“你以前的琴藝應是極好的,雖然生疏了,但重拾起來不難。”他提起她方才撫的一曲。
阿笙再次苦笑,站起身來,“應是不能了。”
穆先生微微抬著頭,看那蒼勁的竹子,輕聲,“意難平。”
阿笙怔然。
“你的琴聲里有太多的情緒,我需十分仔細地去聽。”他回頭走到她身邊,低頭,眸子里有不易察覺的憐惜,“琴聲是一個人內心的傾訴,但你的表面幾乎無懈可擊。”
她垂首,“先生名不虛傳。”
“你的聽眾不會開心的。”他在石凳上重新坐下,“因為彈琴的人并不開心。”
阿笙一哂,倒并不在意。
“但是,”他平視她,語氣一如他的視線般平靜,“我愿意成為你的聽眾。”
太陽完全落入了地平線,阿笙直愣愣地看著眉目柔和的琴師,看著他拂了拂那角如蓮衣袍上惹落的塵埃,起了身。
“時間不早了,故人故地皆見過了,該走了。”在他說話的空當,青衣小童已經快步上前,麻利地抱起了古琴。
“姑娘若有空,可以隨時來找我。”他笑道,“今日我聽了你一曲,下次我為你撫上一曲。”
“可是,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她站起來沖琴師的背影提高了聲量,聲音間帶了一絲倉促。
她忽然想起,從見面到現在,這個溫柔的琴師還不曾問過她的身份。
“我知道你是誰,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駐足回過頭來,靜靜道出了她的名字。
“阿笙。”
-
阿笙是帶著亂糟糟的腦袋回的竹里居,關上門,她倒頭就躺在了床上。
“我知道你是誰,從一開始就知道,阿笙。”
穆先生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從一開始,從什么時候一開始呢?
是那人告訴他的嗎?還是他知道石井上的字,自己猜到的?
他知道她的身份,是……哪個身份呢?還是他只是單純地指,他知道她叫阿笙而已?
腦子里一片亂七八糟的,想著藥妝從早上到現在已經很久了,阿笙起來洗了把臉,這才重新躺回到床上,倒頭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府邸,又做起了那段美夢。
黃昏的金光恣意灑落在院中,竹葉在地上鋪展出斑駁的影子,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后耍鬧著,紅粉色的發帶在身后一躍一躍的。
“二哥,你院子里這口井的井水好甜啊。”小女孩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突然道,“送給我好不好?”
“這井里的水是從地底下涌出來的,又不是一件物什,怎么給你啊。”溫雅俊美的少年無奈地笑笑,“你若喜歡,每天來打兩桶回去喝好了。”
“那多麻煩,人家該說我每天都來向哥哥要東西了。”小女孩撇嘴。
“那你說怎么辦吧。”少年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
眉頭只蹙了一瞬,小女孩就想到了辦法,她高興地道:“有了!那些文人每每寫了詩詞,都要題上自己的名字證明是自己寫的,那二哥在這口井上刻下我的名字,這口井就算是我的了,里面的水我可以每天送給哥哥隨意取用。”
“哦,那還真是謝謝妹妹對我的愛護。”少年忍住笑,做了個揖。
“那當然。”她神氣地昂起了頭。
“那你打算讓我刻哪個名字呢?”
“就‘阿笙’這個吧。”小女孩笑著道,“和二哥的約定當然要用二哥給的小名。”
“好好好。”少年刮了刮妹妹的鼻子,在井上刻了個小小的字:
笙。
畫面朦朧一晃,還是那個少年與小女孩,少年站在翠竹下聽著小女孩彈琴,一曲完了,少年轉過頭看她,聲音里有著幾分溫柔的無奈,“一曲‘春怨’被你彈得如此鏗鏘有力,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我向來不喜歡這些軟綿綿的曲子,哀哀怨怨的,女子就該學那巾幗紅顏,恣意暢快。”
“過些天大宴,你若不努力些,彩頭可要被殷和搶走了。”少年搖搖頭,走過來替妹妹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鬢發。
“她是挺用功的,現在住了進來也不跟我們來往,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傷心叔叔嬸嬸的事,不過我不擔心她,她贏不了我。”小女孩微微昂頭的樣子,如驕陽般神氣,少年看在眼里,眸中浮現淡淡的驕傲。
小女孩忽地嘆了口氣,話鋒一轉,語氣憤憤起來,“倒是二哥你,為何要放棄習琴?”
“原來是為這個,怪不得今日的曲子彈成了這樣。”他嘆笑。
“古人對牛彈琴,而牛不聞,非琴不合其耳,而是奏琴者非二哥也!”小女孩不悅,“二哥的琴彈得如此之好,只可惜天下人不識。”
“并非天下人不識,而是琴音并不能帶給他們真正的安定。”少年的神色既溫柔,又認真,“現在所有的平和都是用血與刀鋒換來的。”
小女孩聞言,安靜了下來,坐在凳子上不語。
少年只好又道:“父皇仁慈寬厚,只是太過醉心于琴棋書畫,導致朝中文風盛行,武將不受重用,而今北地有異動,我不能繼續像他一樣。”他復又摸摸妹妹的頭發,“阿笙,你可懂?”
小女孩沉默了半晌,小臉微微繃起,竟也帶了一絲嚴肅,“我知道了,二哥你去吧。”她也將手放在少年肩上拍了拍,“待二哥功成歸來,妹妹一定十里相迎。”
“好。”摸著妹妹的頭,少年重重許諾,“十年,吾必歸來。”
-
醒來時外面的天黑沉沉的,阿笙披衣起身,剛走到門口,外面芹湘泠已聽到動靜,道:“姑娘可算醒了。”
“怎么了芹姨?”阿笙拿過旁邊的帷帽戴上,打開門,“什么時辰了?”
“剛過了亥時二刻。”芹姨回答,又微微蹙眉,“姑娘,有位蔣姓公子上門,他說之前與姑娘有約。”對方這么說,她倒不好貿貿然不讓他登門了。
“確實如此,他是大理寺找來對付夜來香的江湖人。”阿笙伸了伸腰,活動開筋骨,“這樣,明天我去一趟大理寺。”
“姑娘,他現在就在前頭候著呢。”芹姨道。
“他這是等了我多久了?”阿笙訝異,當下便快步往前頭走去,腳在跨出院門時卻頓了頓,她隔著帷帽摸了摸自己的臉,猶豫了一下,終是在回去與出去間選擇了后者。
此時蔣離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前廳,當聽到那輕微又急促的步子時,臉上驀地綻開了點點笑意,沉悶一掃而空。
“你怎的等我這么久?”見到他,阿笙脫口而出。
說實話,蔣離自己也不知道,他興沖沖地來了,就是不想就這么走了。
他斟酌了一下,道:“閑來無事,等著便等著吧。”
“如果我一覺睡到天亮,你是不是要等我一夜?”阿笙來到了他面前。
“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蔣離舒展眉眼,隔著斗笠望著面前的姑娘,目光落到她的帷帽上,“你為何戴起了帷帽?”

夏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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