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
深園宅邸,怪石假山,小橋流水,幽靜亭臺中,一儒一道,對坐對飲。
遠(yuǎn)方召開的水陸大會,燈火通明,梵音陣陣,打擾了此處的安寧。
“唉,三日了……”儒士一聲長嘆,“喧嚷鼓噪,擾人清凈!”
一旁的道士自斟自酌,自得其樂,聞言笑道:“傅奕兄,佛門之音便這么入不得你耳嗎?可要洗耳?愿贈此杯酒。”
“守誠兄休要取笑。唉,佛法大興,是狄夷犯中華,非我儒道二家中華正統(tǒng)之福,守誠兄怎可還如此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傅奕擋開了袁守誠調(diào)笑般遞過來的酒杯,另倒一杯。
“佛法雖非我中華正統(tǒng),亦頗有可觀之處,傅奕兄又何必必欲除之而后快呢?”袁守誠臉上,是風(fēng)輕云淡的笑。
“頗有可觀之處?能有何可觀之處?”傅奕不忿。
袁守誠笑道:“聽聞昨日太宗陛下還陽了?”
“這……”傅奕對此卻是無話可辯,沉默半響,嘆息道:“聽聞當(dāng)年神人創(chuàng)世,世界混元,后盤古開天,清氣上揚(yáng)濁氣降,劃分三界天地人。地界又稱幽冥鬼界,凡間眾生死后,靈魂消散,濁氣降而清氣升天。昔我儒教圣人孔子曾往地界一游,見各類妖魔鬼怪,混亂殺伐,征戰(zhàn)不休,以殺伐而消解魔氣戾氣殺氣等濁氣。凡間眾生大抵陰陽和合,化育為一,由此一而演眾生。眾生若超脫,可登天界為仙神。此為先天大道!”
“我在天庭為太史曹,曾查閱史料典籍,上面記載千百年前佛教第一比丘尼蓮華色率眾入幽冥鬼界,創(chuàng)幽冥教,為幽冥教主,發(fā)大宏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為地藏王菩薩。東征西討,于幽冥鬼界建立秩序。天庭玉帝見此,令東岳大帝率兵入地界,建地府,命地藏王菩薩輔佐,地藏王菩薩欣然而從,雙方合流,共建地府幽冥鬼城酆都。東岳大帝君為幽冥鬼帝,總攬兵權(quán),建十八層地獄。地藏王菩薩率十殿閻羅建森羅殿,建六道輪回。憑死者生前因果,以刑罰消解濁氣。幽冥鬼界至此雖仍有無盡混亂之地,但秩序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如今太宗陛下死而復(fù)生,的確善莫大焉,但……”
承認(rèn)佛門亦有可觀之處,傅奕頗為痛苦,又道:“但佛歸佛,佛法歸佛法,佛法無父無君,不忠不孝,以匹夫而抗天子,若大興,置天子于何地?”
“唔,置天子于何地?”袁守誠重復(fù)了一遍,不置可否。
“再說,尼僧不事生產(chǎn),卻占良田無數(shù)!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使多少大盜托庇佛門,佛門清凈地?不過藏污納垢的法外之地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傅奕置若未聞,越說神情越是激動,“是!陛下確實(shí)因那佛門所謂三藏真經(jīng)而還陽人世,可若是佛法大興,皇權(quán)旁落!敢問到時,還是誰家之天下?”
“呵,誰家之天下?”袁守誠臉上仍是云淡風(fēng)輕的無所謂的輕笑,令傅奕憤怒而又無奈。
“唉,守誠兄,認(rèn)真點(diǎn)好不好?”
“有什么好認(rèn)真的?”袁守誠飲盡一杯正欲再倒一杯,酒壺卻被傅奕牢牢擋住。無奈,只得正色道:“傅奕兄,凡事有陰有陽有好有壞,好比這天上明月,有時圓滿有時殘缺;又好比我們這杯中酒,有時滿溢又會被飲盡,何必只看消極一面呢?”
“你!”傅奕失望嘆息,道:“唉,傅某畢生,愛國忠君,豈可見有弊而不言?我必終生諫言滅佛!”
“終生諫言滅佛?”袁守誠無所謂地笑,“呵,挺好?!?p> “還能不能好好聊天!”
“嘛,傅奕兄,道法自然,命運(yùn)自有安排,無論什么安排,我輩除了接受還能如何?人定勝天?不過是癡人妄語!誰知你的反抗不正是命運(yùn)的安排?這些事啊,我見多了。佛門大興還是被滅,其實(shí)于我而言都無所謂。不如喝酒,不如一醉?!?p> “豈有此理!唉,有時我很羨慕你們道家的瀟灑灑脫,可有時又覺得,你們所謂的無為而治不就是給自己的懶惰找的借口嗎?大丈夫行于世,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當(dāng)有一番大作為!”
“傅奕兄所言甚是,但世事紛繁,人間百態(tài),何必強(qiáng)求一致呢?你自銳意進(jìn)取,我自看淡一切,我不干涉你,你也不干涉我,偶爾一聚,攬明月清風(fēng),舉匏樽以相屬,此樂何極?”袁守誠再倒一杯,舉杯相邀對飲。
傅奕面色稍霽,托杯對飲,卻聽袁守誠又道:“佛門亦如是,何必多加干涉呢?”頓時嗆著,酒液灑出,對面袁守誠早有準(zhǔn)備地讓開,又風(fēng)輕云淡地坐回,當(dāng)真瀟灑自如若神仙。
咳了半響,舒緩過來,傅奕大笑:“你個混賬!原來在這等著我呢!”
袁守誠亦笑:“傅奕兄,如此思考,可要改變主意了?”
傅奕又飲一杯,閉目沉思片刻,終是搖首道:“不改!不改!”說罷怕被好友勸動,拂袖而去。
幽靜亭臺中,袁守誠見傅奕離開,蹙眉嘆息一聲,繼而臉上再次浮起云淡風(fēng)輕的微笑。
一手持壺一手執(zhí)杯,漫步至亭臺臨水處,俯身看那水中月,又揚(yáng)首望那天上月,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世間一切,原是虛妄啊!
舉杯,邀月,袁守誠嘆息道:“明月啊明月,這世間紛繁一切,讓你見笑了。”
漫吟一聲:“世事于我,又何有哉?不過浮云!不過塵埃!”
傾觴……
傅奕離開后庭院,步于回廊,停步舉首望月,欲聽流水潺潺,入耳卻仍是那遠(yuǎn)處惱人的陣陣梵音。收回繁雜的心緒,目光漸漸堅(jiān)定:“佛是胡中桀黠,欺誑夷狄!初止西域,漸流中國!遵尚其教,皆是邪僻小人,模寫莊、老玄言,文飾妖幻之教耳!于百姓無補(bǔ),于國家有害!”
呵,真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