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柏在第四日便回了越州,只是每十天過來幫孤竹查看一次傷口,平時的換藥和照顧都由留下來的幾個藥童負責。而我依舊和之前一樣,每天午后來到孤竹這里。
之前我坐在這里時心情一直都是沉重的,但那一天我終于在孤竹的笑容里釋懷,剩下的時光那樣珍貴,我怎么能不讓它們變得快樂一點呢?
七月的午后已經有些暑熱難當,孤竹的手被紗布包裹,想來必定難受得很,我便讓人從公主府那邊每日運來冰塊擺在房間里。黃柏留下的藥童,最小的兩個才十一二歲,正是好玩的年紀,每天看著他們在花園里不知疲倦地瘋鬧,成了我和孤竹午后最多的活動。
有一天,我把那張孤竹送我的夢蝶也拿了過去,雖然自己彈得遠遠沒有孤竹好,但也算是一項消遣,老師總是不能嫌棄自己學生的,偶爾還能得到幾句指導,相當合算。
我彈到一半的時候,孤竹突然問道:“這是什么曲子,從前沒有聽你彈過。”
我說:“是很多年前母親教我的一支曲子,名叫“桃夭”,無聊時彈彈作為消遣,可惜這么多年了我還是彈不好,你可要好好指導我。”
我沒有說實話,我只是想讓孤竹教我怎么把它彈得更加完美。它是平陵長公主教給我的,那美麗名字的背后,藏著無盡的關于少年時代的回憶,而我要用它去做一件并不美麗的事。
在我彈第二遍的時候,他便開始給我一些意見,就這樣在他的點撥下,我又重復了幾遍,果然感覺比以前彈得順暢多了。
我笑著說:“到底是孤竹,三言兩語就可以讓人茅塞頓開。”
“技巧上你已經沒有問題了,只要稍加練習即可。可是……”
聽他欲言又止,我問道:“怎么了?”
他道:“所謂樂者,下者悅耳,中者悅心,上者悅神。而要做到悅神,首先你需要傾注自己的感情。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本該是一支歡愉明媚的曲子,可你的琴音里卻沒有一點這樣的感情。”
我有些心虛,擔心他已經猜到了這支曲子背后的緣由,手指不由得頓了頓。
我一邊接著彈下去,一邊笑著說:“你這個師傅也太嚴厲了,連練習的時候都要時時刻刻保持感情的話,那我要是練習一支悲傷的曲子,豈不是這一個下午要流一大缸眼淚了?”
他也笑了,不再追問,只是繼續聽我彈下去。
一曲終了,我剛收回手,突然發現外面的花園中站著一個人,竟然是二哥。
被抓了現行,我一時有些心虛,他是知道這支曲子的,也知道這曲子背后有著什么樣的過往。但看他表情淡淡的,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想必是有重要的事和我說,不然也不會這個時間特地到孤竹這里來找我。
我站起身,走到了花園中。可是就在我快要走到他面前時,他卻轉身向外走去,我只好跟著他一起出去。小院的花園外面就是府中的后園,他沉默著,沿著游廊往前走,我只好一直跟著他,最后停在了一處水邊的小亭子里。
我心里七上八下,害怕他問起剛才琴曲的事,卻見他笑著說:“我已經定了,七月十七去接清淺過來。”
我松了一口氣,道:“有什么是我能夠為你們做的?”
他正了神色,道:“我找你正是為了這個。畢竟她只是妾室,我也沒有辦法給她一個完整的婚禮,不能去迎接她,甚至日后我都沒有辦法太過維護她。但是,我不想她受委屈,所以有些事只能借你之手了。”
“你放心,你不說我也會的。婚禮的事情你就交給我吧。”
我想起當初接到姜帝賜婚的圣旨時,董清淺和她的母親還熱心地幫我張羅,如今也該我為她做點什么了。除了為他們的婚事做準備,我也常常抽出時間去看董清淺。我以為她會很難從傷痛中走出來,但是隨著身體逐漸好轉,她已不再像開始那樣怔怔地流淚了,偶爾也愿意開口和我說說話。見到她努力微笑的樣子,我不禁愈加覺得愧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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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在我終于將那首桃夭彈得完美后,我去了一趟宮中。
我先是去見了云歸。自從上一次的事以后,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
見我走進去,他馬上放下手中的筆,然后讓我坐下來,問道:“長樂,身體好些了?上次拿過去的藥吃完了?”
我笑著說:“你快要把整個藥府的藥柜都搬過去了。”
接下來,我們便一直這樣聊著。我們早已有了默契,絕口不提之前的事,只說一些朝局時事,家常閑話,偶爾還會聊起我們小時候。
我來,只是為了證實在他的眼睛里還有曾經我很熟悉的東西。然后,我便起身告辭,“順路”去了宣碧瑤那里。
宣碧瑤還和之前一樣熱情,一見面就拉住我的手說:“許姐姐,你終于來看我了,我在宮里快悶死了。”
我解釋道:“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點多……”
她神色有一絲的不自然,但還是問道:“老師他……怎么樣了?他的手好點了嗎?”
“嗯,差不多好了。殿下不用擔心。”
“姐姐還叫我殿下呢?如今姐姐和我一樣都是長公主了。”
“我忘記了。碧瑤。”
“嗯。”她開心的點頭答應,“我一直覺得姐姐是個特別的人。剛認識的時候,姐姐也只是……只是個平常人家的女兒,卻比阜都貴族家的人更從容、優雅,而且,即使那些貴族家的人,無論看起來有多矜貴,在我和阿姐面前,都會變得有那么一點點謙卑諂媚,唯有姐姐,就好像根本不拿我們當作公主一樣。”
其實,不是我特別,只是曾經在楚宮時我已經強迫自己謙卑諂媚得夠了。
我說:“你把我說得太好了。如果你從這個宮廷里走出去,就可以見到很多特別的人。”
“可是,我注定走不出去了。”她笑著這樣說,但那笑容卻有一絲慘淡。
于是我故意打趣她說:“過幾年等你出閣了,什么樣的人遇不到?”
她的神色反而黯然了:“過去姐姐還可以悄悄出去游歷,如今姐姐出嫁了,生活的地方不也就只剩下阜都城這方寸之地了么?”
我說:“你也可以嫁得遠些,風景自然就不一樣了。”
她又笑起來,道:“沒關系的,我喜歡這里,父皇、母親、哥哥們都葬在這里,阿姐也在這里,即使日后我出嫁了,我也想待在他們的身邊。”
話題變得愈加悲傷,于是我轉入了今日來的目的:“你要是在宮里覺得悶了,也可以隨我去宮外住幾日,我如今住在哥哥家里,每日只有我和清歡兩個人,無聊得很,我來時已經和清歡說過了,她也盼著你去呢。”
“既然姐姐邀請,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先去討一個令牌,姐姐你稍等片刻哦。”說罷她笑著站起來,帶著婢女快步向外走去,身影已經消失,只有少女清脆的嗓音傳過來,“許姐姐,你等我哦,我很快就回來。”
一聽說出宮,她就不禁喜上眉梢,連走路都不由得踮起腳尖輕輕地跳躍起來。可是她還是說她不愿意離開這里。我知道她為什么不愿意離開,不過是為了那個心心念念卻又遙不可及的人。
她叫了我這么多聲姐姐,我也該真的像一個姐姐,將她最想要的東西送給她。我看著她身影消失的方向,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