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云歸那里出來,便徑直去了永壽殿。
宣碧梧待在暖閣中,似乎已經(jīng)等待我很久了。她斜靠在軟枕上,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看著我。
我道:“人人都說,當年長稽公主的權(quán)謀手段,讓人驚艷又恐怖??墒沁@一次,卻讓我有些失望了,漏洞百出的陷害,還毀了自己親妹妹的聲譽,你什么時候也用這樣爛的招數(shù)了?!?p> 她只是淡淡一笑:“能達到目的,不就夠了嗎?況且,你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p> 她眸光深邃,話里有話,但我已經(jīng)不打算和她繼續(xù)言語糾纏,直接問道:“說吧,你要怎樣才能放過孤竹?”
她以手托腮,微笑著緩聲道:“我還沒有想好。”
我忍住心里的怒氣,靜靜地跪在下首。
過了片刻,她輕輕地撫著自己平坦的小腹,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兩年了,我一直都在盼著這個孩子。自從我有孕,太醫(yī)就說胎象不穩(wěn),我連走一步路都變得小心翼翼。不僅是我,他對這個孩子也是一直期待著,雖然他還是會讓我在慶王之亂中冒險,可是我知道這個孩子對他有多么重要。但是,你一回來所有的事情都變了,一遇到你的事,他就連這一點都忘記了。”
我迎著她的目光,道:“凡事皆有因果,你當日想要置我于死地的時候,就該想到今日。讓你失去孩子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和他自己。你不過是舍不得恨他,所以將所有的怒氣都加在了我身上?!?p> 大約是我戳到了她的痛處,她突然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光。她捏住我的下巴,冷冷地道:“你說得對,凡事皆有因果。你當日的因,也會注定你今日的果。你放心,很快你就會回到這里,再一次跪在我的面前來求我的。”她猛地甩開我的頭,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道,“滾吧。”
她素來端著皇族公主的架子,習(xí)慣了笑得優(yōu)雅得體,今日大約是因為喪子之痛而失去了理智,一張臉已經(jīng)因憤怒而顯得扭曲起來。
但我只是淺笑著看著她,然后擦拭干凈嘴角的血漬,站起身走了出去。
站在永壽殿前,深冬的寒風(fēng)吹在臉上,左臉的痛感也稍稍緩和了一下。心卻是出奇地平靜,平靜之下蘊含著真正的風(fēng)暴。
從前,對于她的針鋒相對咄咄逼人,我總是不斷退讓,并非是我寬容,而是我不希望因為感情糾葛而讓自己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人,我以為從我和云歸分開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和她再無交集,過去的恩怨也可盡相泯去。可若是我的不計較被人當做了軟弱可欺,那我也決不會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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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到宮門處,恰好遇到了鄭光弘。隔著車簾,我聽見他向我見禮的聲音。
我很想謝謝他送我山茶的心意,卻只能沉默,女官代我答禮,然后馬車繼續(xù)前行。
可是沒走幾步,就聽見鄭光弘的聲音從馬車一側(cè)傳來:“市井人聲嘈雜,還請殿下務(wù)必遣人清道?!彼穆曇艉茌p,剛好只讓車內(nèi)的我可以聽到。
本來我并不愿意太過擾民,但想到此時非同往日,雖不知道鄭光弘是什么用意,便也就依他所言,讓??迪刃星宓?,然后由譚蒙率領(lǐng)百騎護送我,浩浩蕩蕩地向?qū)④姼腥?,于是一路行去,除了車輪和馬蹄之聲,早已沒有了一點市井的氣息。
就在我們快要到達將軍府時,突然聽到一陣歌聲從遠處傳來,稚嫩的童音輕輕地唱著:“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清脆甜美的歌聲響在空曠的大道上,每一個字仿佛都是穿透車壁向我射來的利箭。難怪鄭光弘特意提醒我清道,居然有人這般惡毒,教這些無知孩童唱詩經(jīng)南山,借諷刺齊襄公和文姜兄妹**的詩來諷刺我和云歸。
譚蒙示意馬車停下,對我道:“這群孩子不知在唱些什么,殿下,是否需要屬下去制止他們?”
還好他沒有聽懂歌里的意思。
我淡淡地道:“不必了,走吧。”我若和一群孩子去計較,豈不是太有失風(fēng)度了嗎。
在那遠遠傳來的甜美童音里,我的唇角慢慢勾出一個笑容。宣碧梧既然下了這盤棋,我就一定會陪她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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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云歸下旨將孤竹轉(zhuǎn)到了廷尉獄。
聽到這個消息,我終于稍微放下心來。我想,既然云歸已經(jīng)下旨,此事便也不用太過擔(dān)心了,想來廷尉也會盡量將大事化小。
然而,就在我松了一口氣的時候,事態(tài)突然急轉(zhuǎn)直下。云歸下旨之后,有官員上書,指控孤竹曾受宣恪之命,誅殺朝廷命官。
孤竹的案子本是一件內(nèi)宮之案,卻突然牽扯到罪太子宣恪,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時間阜都上下物議蜚然,新黨之人更是群情激奮,皆上書要求徹查此案。本來主張嚴懲孤竹的舊黨官員紛紛噤聲,唯恐禍及自身。
我本來還在奇怪,為何宣碧梧要用這樣漏洞百出的案子來陷害孤竹,原來竟是有這樣狠毒的后招。
隨后,云歸下旨著廷尉徐尚之和侍御史甘艾輝共同審理此案。徐尚之屬于新黨,曾深受宣碧梧的信任,而甘艾輝是御史大夫裴鉅的人,都曾是宣恪一黨,云歸如此安排,是想平息新舊兩黨的矛盾,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偏私吧。
這些變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都開始懷疑云歸是不是想要幫我。舊黨之人為了撇清自己,說不定會將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孤竹和死去的宣恪身上,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這樣久了,能銷毀的證據(jù)想必都已經(jīng)銷毀了,只要孤竹一死,他們就都可以高枕無憂。而新黨之人都恨不得借此機會打壓舊黨,必定會抓住此事不放。如此一來,滿朝上下,新黨舊黨,都想要孤竹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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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歸下旨的當日,我便在二哥的陪同下,去廷尉獄中探視孤竹。
獄中光線昏暗,一走進去便覺得寒冷刺骨。孤竹被單獨關(guān)押在一間石室之中。此時,看守的獄卒早已被遣了出去,只有我和二哥兩個人進入了地牢中。二哥停在一旁,我獨自走到石室門口。
那石室并沒有窗戶,只有一個高大的石門。那門很重,我用力地向里面推動,發(fā)出的吱嘎聲響在安靜的地牢中顯得格外刺耳。就在門即將打開的時候,我聽到了孤竹的聲音:“長樂,不要進來?!?p> 他的聲音虛弱無力,聽得我心上猛地一痛。
聽我沒有說話,他又道:“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p> 他這一生,何曾這般狼狽不堪、尊嚴盡失呢?
我輕聲問道:“為什么要進宮來呢?”
他的聲音虛弱而疲憊,從石門的縫隙將傳過來,一直穿透我的心間。他說:“我如果抗旨,只怕就不得不離開阜都了。”
我很想問他,他不肯離開阜都,有沒有那么一點原因是因為我??墒俏覐埩藦埧冢瑓s頓住了,就算他給我肯定的回答,他也不是真的為了我,又何必再問呢。
我說:“其實,你可以逃走的,沒有人可以困住你。”
片刻的安靜,然后傳來孤竹的聲音:“我知道留下就必死無疑,可是如果我此時逃走,我將不得不永遠背負這個污名活著,那樣與死又有何異?”
他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開始低咳起來,聲音里夾雜了壓抑的喘息聲,經(jīng)過那空蕩蕩的石室傳過來,像風(fēng)撕扯著枯黃的樹葉。
再怎么不在乎俗事浮名的人,終究還是唯有尊嚴無法放棄。宣碧梧她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布下這個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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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容
本來是9點更新的,設(shè)置錯了時間,還好及時發(fā)現(xiàn)o(*////▽////*)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