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來不及說話,孤竹已經拉住我的手腕,帶我迅速向巷子外移動。此時已經是敵明我暗,很快身后的追兵就被我們甩在了身后。
孤竹帶我折轉向西,來到了西北角的城墻下。他從袖中拿出了一條紅綾,此時明月落,晨光微明,那紅綾仿佛泛著如水般的幽光,竟比朝日還要絢爛幾分。
我問道:“這是什么?”
他道:“朝日綾。聽說過嗎?”
我驚喜地道:“這就是絢爛如朝日而得名的朝日綾?據說細細的一條就可以承受千斤之重?!?p> 他笑著點頭,手臂一揚,朝日綾便向城頭飛去,牢牢卷上了高達數丈的城垛。他確認已經纏得牢固之后,轉身對我道:“得罪了?!闭f罷,他一手抓住朝日綾,一手攬著我的腰帶我飛掠而上。
身體輕飄飄的,那上升的瞬間似乎也變得格外悠長,臨州城在我的眼前緩緩下沉,它在晨曦里的樣子是我尋而不得的夢境。
落上城頭后,我的目光依舊不肯離開面前的城池,孤竹也就靜靜地站在一側,并沒有催促我。過了片刻,我側頭對孤竹笑著道:“走吧?!?p> 孤竹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微一停留,然后帶我向城外飛掠而下。他早已在城外準備好了兩匹馬,我們一出城便騎馬向北疾馳。行出約莫二三十里之后,我們這才停下來休息。
孤竹將兩匹馬系到樹上,我便站在一旁等著,卻突然發現他右手關節處一片暗紅色的擦傷,夜里他帶我躲進墻壁縫隙時,一直用手捂著我的口鼻不曾拿開,原來是怕墻壁狹窄會傷到我。
我忍了一路的話終于說了出來:“孤竹,我不是不希望你陪我,而是這條路……”
“而是這條路太危險?!彼舆^我的話頭,轉過身來看著我,唇邊有慣常的淺淡笑意,“可是,若此行的結果都是好的,你是否還會拒絕我陪你去?”
我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地搖了一下頭。剛才在知道是他的那一刻,我突然整個人就安心下來。我知道,我其實并不想拒絕。
“那就什么都不要再說?!彼f,“長樂,我們都不是太計較生死的人。我們的世界都已經荒涼到讓我們無畏生死,那又何不在結局之前隨心而行?”
心像是被這句話輕輕撞了一下,然后就猝不及防地疼起來。我低著頭,半晌終于努力露出一個微笑,對他道:“那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我死了,就將我的骨灰親自帶回去交給我二哥?!?p> 人死不過荒冢,我并不在意埋骨何處,我只是想告訴他,我要他好好活著回到阜都。
“好。”他淺笑著,語氣依舊平靜,難辨悲喜。
那個時候我安慰自己,只要我不讓他和我一起步入最后的險境,他就不會有任何危險??煽傆泻芏嗍?,最終都由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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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節,我們終于到達云城。
我來云城,是為了用一支舞,殺一個人——楚國的皇帝孟歷。
這一次我易了容,畫妖冶梅花妝,一身紅衣如血似火,光明正大地進了云城。然后,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成了云城最受追捧的舞娘,“千金一舞驚鴻夢”的舞娘夕夢。
我跳舞的地方是云城三大舞坊之一的驚鴻樓。我來云城和平陵長公主的人接頭后,她便讓我來到這驚鴻樓。這里的主人人稱謝三娘,過去曾在宮里的樂坊待過,只是后來差點死在宮中,恰好被平陵長公主所救,最后出宮來建了這座驚鴻樓。
我留在忘塵谷的半年,學了一支早已絕跡天下的舞——易面舞。
舞者半面描金面具,半面妖冶妝容,紅裙累疊,云袖萎地,于巨大的黑底紅蓮花紋鼓面上跳一支舞。奏琴蕭之樂,配鐘磬之音,紅云翻飛,百轉千回,嬌柔溫婉里帶著清魅,莊嚴肅穆里透出蒼冷。
易面舞出,一舞傾天下。
但我知道,我的這支易面舞得到追捧,靠的并不是我的舞技,而是此舞背后的秘術,一個原本不會跳舞的人,是不可能靠半年的學習就將易面舞跳到極致的。
那半面面具上藏了暗寫的符文,而我腳下的每一個舞步都是在描繪一個巨大陣法,即使平常跳來,也可以勾人心神,令人迷醉。配樂的琴音里,也藏了迷惑人心的調子,再加上孤竹的絕世琴音,足以讓人無法自拔。
但是,易面舞的秘密不僅僅是如此。如果用鮮血描繪符文,繪就陣法,那么舞終陣成,就可噬魂奪命——這是我送給孟歷的禮物。
現在我只缺一個機會,一個進入宮中樂坊的機會。而這個機會,我卻只能等待。
我曾待在宮里三年,知道孟歷特別喜歡舞蹈,每一年都要讓樂坊排出新的花樣來。臘月初六是孟歷的千秋壽誕,到時候必然是要歌舞助興的,這一支新出的易面舞少不得有人想拿去討好孟歷,我只要等待有人將我招攬進宮中樂坊就好。
我不用血影珠,而是選擇這么麻煩的易面舞,首先是因為這樣才能讓我順利進入皇宮,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易面舞可以做到殺人不留痕。只要在宮宴上易面舞的陣法成功,孟歷就會陷入深度昏迷,直到半個月之后才會悄無聲息地死于睡夢中,而在這風云詭譎的皇室和朝堂,誰都不會想到殺死皇帝會是宴會上的一個小小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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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只會在傍晚的時候跳一支舞,剩下的時間都待在房間里練習。但等待的日子總讓人覺得太漫長,所以我常常卸了濃妝,換上尋常的素色衣裙,和孤竹一起去街上走走。如今易了容,我已經不再擔心有人認出我了。
我和孤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多時已是華燈初上。我們進了一家茶樓,一樓的大堂內早已坐滿了人,我們要了一個雅間,便向樓上走去。
剛上樓梯沒幾步,便聽到樓梯附近一桌客人正聊得起勁,其中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用杯子敲敲桌子,向身邊另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道:“我前不久剛從南邊回來,聽說了一件大事,南侯李觀死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那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有些不耐煩地道:“你說的這事,三天前就傳遍云城了,聽說正月里有刺客闖進了大將軍府……”
矮胖的男子將杯子在桌上又是一敲,打斷對方道:“可有些事情你們卻未必知道,李觀死得可是蹊蹺,據說是被鬼上了身,每日盡說胡話……”
后面的談話我已經不用再聽,木然地順著樓梯向上走。
這一刻,我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并沒有心愿達成的欣喜。
李觀,他和我的父親曾是結拜的好兄弟,我一直親熱地叫他李叔叔,他會把放在肩上,帶我去逛集市,他還親手做過一把精致的小木劍,送給我作生日禮物。
六年前他害死了我的家人,六年后我殺了他,這已經十分公平,可我只是覺得悲涼,不知道他死前陷入的幻境里有沒有我的父親,那時他有沒有后悔自己當日的選擇。
到達二樓時,只見樓上的走廊里有好幾個人,正向最里面的雅間走去。他們都穿著及地的披風,風帽將臉藏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我心中一緊,不想徒惹是非,立刻盡量自然地移開了目光,低著頭進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