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阜都開始變得陰雨綿綿。云歸和二哥得了難得的空閑,幾乎每日都待在家中,于是三個人便整日一起坐在窗下下棋閑談,日子過得溫馨愜意。我看著他們舒展的眉頭,聽到他們爽朗的笑聲,總是忍不住翹起嘴角。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樣的時光將永遠都不會再有。
一天下午,外面下著大雨,云歸和二哥正在下棋,我坐在一旁觀戰。下人來通報,說有人來找云歸。云歸讓我來接著下,便出去了。
白子本是占了上風,可是下了沒多久我就輸了。二哥看著棋盤:“小妹,這些年,你的棋藝可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連我都下不過,到了云歸那兒,不知道你可以走幾手啊?!?p> 我伸手將棋子攪亂:“哼,你和云歸都是,從來都不肯讓著我?!?p> 二哥搖頭笑道:“你呀,如今都多大了,還要別人讓?”他一邊將棋子慢慢收進棋盒,一邊道:“不過母親以前也說過,棋主征伐,雖暗藏行軍布陣之道,卻總是帶有戾氣的,并不適合你。”
許家百年名門望族,如今還活著的人,除了我和二哥以外,便只有二哥的生母——平陵長公主了。宮變之后,當我重新被帶回楚宮中時,太子和許家雖然已經被孟歷平反,可是許家全族早已全部死于獄中,只有身為皇族的平陵長公主幸免于難。半年前,我和平陵長公主原本是要一起逃出楚宮的,可是最后計劃突然被打亂,平陵長公主為了讓我成功出逃,選擇了留在楚宮。
我看著二哥在說起“母親”二字時,眼中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悲傷,只覺得心中一陣愧疚難過,卻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二哥抬起頭,看著我道:“有二哥在,這些心思九曲的算計,你永遠都不用去想?!?p> 我看著他沉靜的臉色,輕輕地點了點頭,心中卻似堵了什么一樣難受。他性格磊落直爽,又哪里適合他們如今替宣碧梧做的事?
這時,外面有人來找二哥,他囑咐我待在房里,也出去了。
外面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只剩下一片雨落的聲音和飛濺的水花。我獨自一人走出屋外,沿著回廊信步走著,享受這初夏雨涼。轉過一個拐角,就隱約聽見有人聲,原來已經到了云歸的書房這邊了。
我正準備轉身離去,卻聽見書房門口有人說道:“今日我也就告辭了。楚兄如今選尚公主,日后可別忘了兄弟們啊?!?p> “選尚公主”四個字炸得我腦中嗡的一下,原來云歸要娶的不是我,而是姜國的公主。那天晚上他和二哥的對話,原來說的是這件事,我卻居然一直等著他來和我說他想娶我。
很多年前,我與他并肩站在楚宮的攬月臺上,目之所極是楚國萬里江山如畫,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愿攜卿之手,共看山河錦繡。”那日天朗風清,話語溫柔,哪里料到今日?
一時間只覺得腳下發軟,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我靠在柱子上,腦中紛亂一片?;秀遍g,想起很多被我忽略的細節。那夜云歸說,如今情勢艱難,我們都不得不犧牲很多東西。那之后二哥突然對我說,皇室之人都太過理智。
我想我其實是想要逃走的,但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反而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書房里光線晦暗,云歸正閉著眼坐在案前。窗不知何時已被風吹開,吹得紙張落了滿地。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神色歉疚而哀傷。
這樣咫尺之間的距離,卻隔著家仇國恨、淋漓鮮血。我們帶著舊的身份在楚國“死去”,然后用新的身份在姜國重生,但這不僅僅是換一個身份編一個故事那么簡單,是剝皮換血,是重塑肉身,那些痛到極致的恨,和恨到極致的痛,只有經歷過一次的人才會明白。
那一晚他說的犧牲,我瞬間就都懂了。我們除了這份感情,又還有什么可以犧牲呢?
我此時心下已經清明,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只要你解釋,不管什么,我都相信。”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只是短短片刻,卻讓我覺得無比漫長。他終于說:“好?!?p> 他的嗓音帶著淡淡的嘶啞,一句句地解釋。
他說:“姜帝沉疴已久,只怕也就是這兩三年的事了,一旦山陵崩,新黨就會前功盡棄。長稽公主在此時逼我答應聯姻之事,也是無奈之舉,不然姜帝憑什么信任我和許臨兩個人呢?!?p> 他說:“如今的九域六國,已經漸漸呈現楚姜兩分的局勢。西川國在去年已經歸附了楚國,姜國也已經將赤國收入囊中。趁著楚國陷入與北方戎族的戰爭,姜國必須馬上對南滄國用兵,這是我和許臨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機會?!?p> 他說:“大事一成,我便與長稽公主和離。屆時,姜國盡在他們姐弟二人手中,而長稽公主將會兌現承諾,讓我統領姜國大軍,他日決戰楚國?!?p>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冷靜理智的考量后得出的結論,一步步,算計人心世情,算計幾國天下。不容我反駁,也沒想過要反駁。我只是帶著淺淺的微笑,安靜地聽他說,仿佛說的不是殘酷的現實,而是一個甜美的故事。
我看著他的眼睛,只覺得那樣深,那樣沉,如同無星無月的夜空。我這才明白,當年他只是將這樣的一面都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而僅僅把溫暖輕松的笑容留給了我。但此刻,他將那些在年少天真崩塌之后,一點點構筑起來的堅強、隱忍,全都放在了我的面前,那樣真實,也那樣殘忍。
他的眼中是沉重的哀傷:“這些年,我常常想起云城那個雨夜。那一夜,三月三日春正好,卻突然下起今日一般的大雨。那一夜,我輸給自己的弟弟,叔父,還有……”說到這里他聲音嘶啞,似乎是說不下去了。
我只覺得胸口猛地一痛,瞬間已經不能呼吸。那年云歸的父親昭帝下旨賜婚,父親他們為了參加我的婚禮,全都從臨州來了云城,而我也從宮里出來,回了云城的祖宅?;槎Y前恰好是我十四歲的生日,父親便提前為我舉行了及笄之禮??墒蔷驮谖壹绑侵Y的當日,皇長子孟洵告發太子和許家謀反,皇后一族和許家全部下獄,唯有云歸和二哥兩人逃了出去。若不是云歸和二哥冒死回來將我救走,我也只能和父母一起死在獄中。
云歸定定地看著我:“當年我輸了天下輸了你,輸一次便失去所有,但是這一次,我一定要全部都贏回來?!?p> 他眸中的痛色,以及那痛色之后的火焰,我全都已經看懂。但正是因為懂得,才愈加難過。因為有太多的事情它們都比愛情重要,所以連悲傷都似乎失去了理由和資格。
所以聽他說完,我只是努力露出了一個微笑:“這么多年了,我似乎是一直在等待、喜悅、失望之間循環。從那一年你在攬月臺上向我許諾開始,我就在等著嫁給你。已經等得太久了,也就不怕再等幾年了。你有身為孟氏的驕傲,有男兒骨氣,如今卻不得不讓人以為你依靠一個女人,你做這樣的選擇其實也很痛苦,我都明白的……”
他突然抱住我,阻止我說下去:“樂兒,不要再說了。你這樣說,不是讓我更加愧疚嗎?”
我忍著將要落下的眼淚,繼續道:“云歸,我與二哥也有很多愿望,我們想回到臨州,想為親人報仇,想救出母親。這些都要依靠你來實現,所以不要猶豫,一直往前走吧。我會等你,等到你說的那一天?!?p> 曾經在楚宮我一直都在學習怎樣成為他合格的妻子,而如今我終于做到了我被教導的那樣——寬容與忍耐,陪伴并鼓勵,可是我的心卻那樣的疼,沒有人教過我應該如何來安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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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書房出來時雨已經停了,卻依舊是愁云慘淡,霧氣朦朧。
原來自己也可以表現得這樣平靜,但這平靜只是故作的堅強。等待總是經不起變故,而希望很容易變成失望。
未來變得更加渺茫無期,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成全他,成全他的抱負,他的不甘,他想要的一切。他這樣的人,本就該像當年一樣紫袍金冠、神采飛揚,站在萬眾矚目的地方接受眾人的仰望和臣服。
我沿著回廊慢慢地走回去,到房間時看到二哥獨自一人坐在窗下,不知在想什么。我走過去,就像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微笑著喚他:“二哥?!?p> 他的神色是哀傷的,顯然已經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看著你這個樣子,讓二哥覺得很難過,甚至希望你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哭鬧一場?!?p> 我的笑容慢慢變得慘淡:“二哥,以前母親就教我們,遇事要理智考量。如今我已經學會了,不好嗎?”
二哥的神色又暗了幾分:“你不要怪他。他這些年身上所背負的東西,遠遠超過你我。這些年我一直待在他的身邊,看他如何一步步幾經起落走到今天,那些艱難都沒有讓你知道。且不說當年楚宮的事,就說來姜國的三年,從普通兵卒到今時今日,有多少的苦思算計,又染過多少明里暗里的鮮血。執念和現實逼得他不得不理智地考慮任何事,所以有時候無法優先考慮你……”
我輕輕點頭:“我不怪他。二哥,你們一定要贏?!被蛟S,我已經習慣于這樣被動的等待了。何況這一次我所面對的不是命運,而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人,不能抗爭,只能陪伴。
“小妹……”他語聲有些哽咽,“委屈你了。相較于這種朝堂上的明爭暗斗、陰謀詭計,我倒寧愿在戰場上痛痛快快地打一場??晌也荒芸此粋€人,我必須要幫他?!?p> 我說:“我明白的。二哥,我不會怪你的?!币驗槲抑缹Χ鐏碚f,血緣上云歸是二哥的表兄,情分上亦是生死兄弟。從七年前二哥成為云歸的東宮伴讀之后,二人便在一處,無論是當年在楚國時爭儲的陰謀算計,宮變的腥風血雨,還是后來到姜國后戰場的冷血無情,朝堂的明爭暗斗,他們始終都同進同退,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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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恍惚還是那場宮變之前,我出宮回許家祖宅的那日。云歸一直送我到宮門外,十七歲的他,褪去了初識時的稚氣和單純,帶著少年的傲氣與鋒芒,站在城門獵獵的寒風里對我微笑。我低著頭,看風吹起他紫色金紋的長袍,和我風帽邊緣一浪浪漾著的白狐毛。他說:“樂兒,桃花開了,我就來娶你。”而我俏生生的立在風里,略帶嬌羞一如含苞的桃花。
第二日,我叫來婢女,撤下珍珠綃紗的簾幔,換過雨過天青的窗紗,將房間的布置陳設全都改變。那些太容易讓我恍惚的舊夢般的空間,還是不要存在的好。在時光中,誰都無法保持當年模樣。